第十二章 賬本多多

　　老宅的“六叔”明顯把她當(dāng)作不受寵的女眷收拾。

　　分了間最邊上、逼仄的東廂給她。

　　房里只有一張不到1米2的床，一個小梳妝桌，一套小小的四方桌并兩個矮杌凳。

　　張婆子的房間就在她隔壁，面積都比她的大。

　　張婆子“嘖”一聲，預(yù)備起身找人換房間，“老宅我熟，內(nèi)院好十幾間房呢！得臉大丫頭睡的廂房都比這好！”

　　“東家提供住宿就不錯了?！?p>　　顯金把自己位置放得很正，“更別提我跟著三爺還蹭到了三餐、瓜果和兩點(diǎn)?！?p>　　張婆子頓時打住話頭。

　　這樣也好。

　　她不是還因?yàn)轱@金差點(diǎn)成小娘而看不起嗎？

　　如今這小姑娘跟她一樣，憑本事吃飯。

　　好得很！

　　張婆子發(fā)覺自從賀小娘死后，她越看這小姑娘越順眼——先是因這小姑娘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態(tài)而懼怕，后來又發(fā)現(xiàn)這姑娘有點(diǎn)真東西，現(xiàn)在越發(fā)覺得她行事說話都極有章法。

　　活了半輩子的嗅覺告訴她，跟著這姑娘，可能比跟著陳三爺有前程。

　　張婆子表達(dá)愛意的方法就是投喂。

　　又從廚房摸了三四個綠豆糕來，“...多吃點(diǎn)，瞧你這小臉兒瘦得，那三太太忒不是東西了，什么年頭還餓飯！”

　　顯金道了謝，一口一口吃得認(rèn)真極了，每一口都慢慢咀嚼后再吞下。

　　張婆子走后，顯金繼續(xù)收拾。

　　她沒帶多少東西，三四套利索的棉布衣裳，一小盒既能擦臉又能抹嘴的類似凡士林的油脂膏，幾支木簪。

　　還有就是“伸手要錢”——象征身份證的名籍、代替手機(jī)可與人通信、記錄、書寫的蘆管筆、漪院她小房間的鑰匙還有幾兩碎銀子。

　　顯金把賀艾娘留給她的那三百兩銀票貼身放在褻衣衣縫里，幾件金飾鎖在漪院上了鎖的梳妝柜里。

　　除此之外，沒了。

　　她有點(diǎn)想去搞一個算盤。

　　可在宣州任陳家得意門市賬房的老鼠精都不知算盤為何物。

　　更偏遠(yuǎn)、更小的涇縣，自然不可能出現(xiàn)算盤。

　　還是得搞一個。

　　否則以后這賬不好算啊。

　　顯金閉上眼，古時沒那么多人，也沒氣候回暖，陳宅背靠烏溪支流田黃溪，加之臘月的天氣，著實(shí)冷得讓人發(fā)抖，顯金在梆梆硬的床板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等她有錢了，她必要燒個日夜不滅的暖火炕，捧八個玉石手爐，再鋪上三床厚厚的蠶絲被褥，讓自己燃起來！

　　陷入沉睡前，顯金惡狠狠地想。

　　鎮(zhèn)上鄉(xiāng)間的清晨，由一聲接一聲的雞鳴喚醒。

　　顯金和張婆子剛吃完早飯，昨日夜里見過的那個管事就來了，身后兩個低著頭的長工捧著兩摞半人高的冊子。

　　“賀賬房，您是宣城來的，身份和我們不一樣。”管事有點(diǎn)胖，肚子腆著如懷胎五月，臉上油光蹭亮的，像只豬剛躐。

　　額。

　　陳家雇人都不看樣貌的嗎？

　　前有鼠精年生，后有豬妖剛躐，再選選能湊齊妖界十二生肖。

　　豬剛躐說話笑瞇瞇，“昨兒三爺不是說今天要打理作坊和鋪?zhàn)訂?？這是我們?nèi)甑馁~冊，出賬、入賬，采買、借貸——都在這兒了，您請查閱?！?p>　　六老爺昨兒打聽清楚了。

　　這女的不是啥大人物。

　　不過是陳三爺那個愛妾先頭的姑娘。

　　既沒有陳家的血脈，又不占陳家的名分，連當(dāng)親戚都名不正言不順，叫聲表小姐都談不上。

　　也不知使了什么花招，跟著陳三爺來了涇縣。

　　多半是來躲家里正頭娘子搓磨的。

　　顯金抬頭看了，至少有五十本賬冊，隨手摸了一本，粗略掃視，又是“單一記賬法”，記的時間、金額和事由，最小的一筆才兩文錢。

　　這假賬，做得還細(xì)咧。

　　顯金笑了笑，“您是？”

　　豬剛躐仍舊笑瞇瞇，“鄙人姓朱，是陳記紙鋪的管事之一，另一位是作坊的管事，手上功夫好，做紙水平不錯，為人卻不得貴人青眼，故而您以后見我機(jī)會要多點(diǎn)?！?p>　　真姓朱啊？

　　顯金默默埋頭。

　　簡言之，兩個管事，一個負(fù)責(zé)技術(shù)，一個負(fù)責(zé)市場，做市場的排擠做技術(shù)的。

　　懂了。

　　顯金翻了頁賬本，隨口問，“原先的賬房呢？我來了，是不是搶了他的位子？”

　　豬剛躐輕咳一聲，“您這話說得——誰在哪個位子，做什么事，還不是東家一句話？只要東家不說辭，換個位子做事也要盡心竭力啊?！?p>　　瞿老夫人可不會專門為了她特設(shè)一個崗，更不會因?yàn)殛惙笠獊?，就把她也放過來，讓陳敷給她當(dāng)靠山。

　　瞿老夫人讓她來，一定是需要有人來。

　　需要人來改天換地。

　　需要改，就說明前面做得不好。

　　一個在大東家印象里都干得不行的人竟然沒說辭退？只是換了個崗？

　　賬房先生向來不是裸著的，背后都牽扯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前面這位，看來背景挺硬的啊。

　　顯金笑笑，把賬冊放回去了，“原先的賬房先生和您是什么關(guān)系呀？小舅子？姐夫？三姨爹？或者...是昨兒個那位六叔的關(guān)系？”

　　豬剛躐笑容凝了凝，緊跟著笑得更開，“您真是愛玩笑...”

　　轉(zhuǎn)頭便高聲吩咐長工把賬冊往里搬，“快給賀賬房把冊子搬進(jìn)屋！誤了賀賬房的事兒，看我饒不饒你們！”

　　顯金伸出手臂剛好擋住來人，臉上帶著笑，“賬冊不出賬房門，這是規(guī)矩?！?p>　　“我不知道前頭那位規(guī)矩是怎樣的，我既走馬上任，那我的規(guī)矩就是賬房最大的。”

　　顯金臉上的笑意漸漸斂去，“冊子上是數(shù)字，更是錢，您把冊子搬出賬房，擬了清單嗎？查了頁數(shù)嗎？記了檔嗎？水牌對了嗎？憑證簽了嗎？有第三人佐證嗎？”

　　豬剛躐不想第一天這小姑娘如此咄咄逼人。

　　想發(fā)火，卻又顧忌陳三爺。

　　顯金雙手抱胸，以一夫當(dāng)關(guān)之態(tài)，攔住長工的去路，“賬本，哪兒來的抱回哪兒去！你！“

　　顯金手指向左側(cè)那個看起來更老實(shí)沉默的，“你前面帶路！我要跟著你們，眼看你們把賬本搬回去！”

　　搬回去？

　　她還要跟著?。?p>　　豬剛躐瞬間慌了神！

　　這套假賬，是他們應(yīng)付上頭檢查做出來的東西。

　　是花了大價(jià)錢的，可謂是爐火純青，誰看都找不出漏洞。

　　他們還指望用這套賬拖陳三爺十來日呢！

　　陳三爺是什么路數(shù)，陳家誰都知道。

　　這回接到信，他們便什么準(zhǔn)備都沒做。

　　那套漏洞百出的真賬簿，還在紙鋪里放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