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剛鬣愣在原地,臉上程序式的笑沒來得及完全收回。
顯金語氣嚴厲,“走吧。豬管事,您帶路?!?p> 口吻不容置喙。
像一根釘子直沖沖墜下,意圖戳破豬剛鬣不多的狗膽。
張婆子沒見過這么強硬的顯金,不自覺吸了口氣屏住呼吸。
豬剛鬣下意識要笑,扯扯嘴角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笑著,沒辦法笑得更開了,表情就顯得有點怪,“這…這不好辦吧。三爺都還沒去,你去合適嗎?”
“那去問三爺,要不要一起去?”
顯金轉(zhuǎn)身就朝上房走。
“別別別!”
豬剛鬣趕緊把顯金攔住。
腦子里過了千頭萬緒,當(dāng)機立斷,“賀賬房要去就去吧...你是老東家派來的賬房,相當(dāng)于啥?相當(dāng)于欽差大臣!您要看賬本,不是應(yīng)當(dāng)?shù)氖聠??這點小事就別驚擾三爺了,他老人家本就身子不暢,讓他歇歇——讓他歇歇——”
豬剛鬣話說到最后,明顯服了軟。
顯金睨其一眼,手背其后,抬起下頜,“那就走吧。”
語氣還是很硬。
她必須得硬。
一則,她是女人;二則,初來乍到;三則,她不姓陳。
一旦她表現(xiàn)得分毫軟弱,就會被人立刻欺到頭上。
鋪子就在“陳宅”拐角,出了門左拐走百來米就到。
鋪子開在水西大街正中,背靠田黃溪,拱橋下烏篷青船下降桅桿過橋洞,“陳記紙鋪”旁的遞鋪是傳遞公文的站點,對面是胡餅攤和藥鋪,人流如織,想來是涇縣繁華地段。
豬剛鬣見顯金幾個大跨步進了鋪子,便抹了把額上的汗,背過身招來學(xué)徒,“...快去叫你六老爺來!來鋪子!”
豬剛鬣甫一進店,便見顯金腳在地磚上粗略量了量,又聽其沉吟道,“...地磚長寬均圍十八寸一塊,橫有十二塊磚,豎有九塊半磚...”
顯金抬起頭,“三尺見方,店長有二十一尺,寬有十七尺,合計四十余方。”
就是四十多平。
不算大。
豬剛鬣忍住哆嗦的手。
算這么快呢!
怎么算出來的?
幾乎是脫口而出啊!
這個速度算賬本?還不如算算他命還有多長!
顯金雙手背后,環(huán)視一圈——整個店錯落擺放二十幾摞紙,草木味與堿味比瞿老夫人的蓖麻堂更盛,幾個斗柜沒有章法地擺在角落,斗柜合葉門虛掩,里面應(yīng)是更值錢的紙。斗柜上擺著幾個燃香的瑞獸雙耳爐,裊裊生煙。
顯金目光落在那香爐。
豬剛鬣趕緊上前,“...這幾個銅制香爐是我特意買的,放在咱們店里又清雅又漂亮,您若喜歡,我給您買個新的,哦不!我給您買個銀的!您看可好?”
顯金收回目光,“在放紙的地方燃香,找死?”
但凡有個火星子躥出來,直接來一場篝火晚會。
別人看晚會,他們是篝火。
豬剛鬣一愣,隨即大義凜然,“就是說??!我一早就提醒六老爺,別做這些附庸風(fēng)雅的蠢事,他老人家偏偏一意孤行、孤注一擲、獨斷專行...”
賣隊友,盡顯伶俐機警。
豬剛鬣被顯金斜了一眼后,默默住了口,側(cè)身讓身一條路,向顯金殷勤介紹,“...里頭就是咱們陳家的做紙工坊,由李管事做主。前兩日他老娘在地壩摔了腿,告了三日假,后天就回來...您請進看看吧?”
邊說邊嫌棄地將放在穿堂擋路的凳子踢開,嘟囔,“老李頭東西不好好收...”沖顯金笑得親切,“老李頭是個粗人,做紙是個粗活兒,咱們作坊的利潤比不上另幾個,我私心覺得許就是因為老李做紙手藝不行——這紙好不好,用的人知道,紙張好了,生意怎么可能不好?”
不僅賣隊友,豬管事還擅長背后扣鍋。
老李頭純屬娘在田上摔,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
顯金擺擺手,“先把賬看了。等李管事回來,請他帶三爺熟悉?!?p> 豬剛鬣趕忙點頭,“是是是!咱先把正事做了?!闭f著一抬手,吩咐兩個長隨把賬冊拿上來。
“不看這些?!?p> 顯金熟門熟路地繞過柜臺,彎腰從第二層試探著摸到兩個嶄新本子,一本寫“昭德十三年臘月入繳”一本寫“昭德十三年臘月支出”。
顯金拿出蘆管筆,揚了揚賬冊,意有所指,“我先看新賬,再算舊賬?!?p> 做生意的有兩本賬太常見了。
瞿老夫人是撐了陳家半輩子的人精,她都看不出涇縣的賬有問題,這說明賬本做得很好——除了盈利不好,其他都很到位。
豬剛鬣給她看的,必定是那一套賬。
人老成精的瞿老夫人都看不出洞天,這么短的時間,難道她可以?
她對自己倒也沒有盲目自信。
還不如選擇近賬。
近一個月的賬目,他們來不及做假賬。
不一定能抓住大的把柄,但能大概小窺鋪子的真實狀況。
豬剛鬣腦子轉(zhuǎn)出一額頭的汗。
臘月的賬有虧空嗎?
應(yīng)該沒有...很大的虧空?
一般年底要待查,陳六老爺都不敢把賬做得太過分,何況他?
豬剛鬣擦了把腦門的汗,暗自呼出一口長氣,見那姑娘頭上單插一支木簪,臉上素白,未涂抹脂粉,一身深絳色麻布夾襖,袖口泛白有磨毛,一看就穿了很久。
這么看,倒看不出這女子實質(zhì)是個夜叉。
昨夜,他真是老眼昏花,竟覺得這女子弱質(zhì)纖纖、身嬌體軟...
也不知看了多久,夜叉放下蘆管筆,蹙眉凝視。
豬剛鬣趕忙道,“可有誤?”
夜叉點頭。
豬剛鬣心口揪起來,“誤差可大?”
夜叉,哦不,顯金搖頭,“差了三文?!?p> 呼——
穿堂風(fēng)都能聽見豬剛鬣舒出一口長氣的聲音。
“才三文???”豬剛鬣肉眼可見地輕松起來,“來來來,我給補上。補上這三文,臘月的賬是不是就結(jié)平了?”
顯金表情頓時一言難盡。
會計不怕差一萬,只怕差一分。
算賬用資金占用等于資金來源的法則,資金來源都一分不差的落實在資金占用上才能平帳,才能說明帳目清楚正確。有時帳目出錯,差一萬容易找出錯誤所在,差一分找錯誤比較困難,這需要會計把帳從頭到尾復(fù)核一遍,看到底是核錯了,還是賬錯了。
無論時代如何變更,這個法則都不應(yīng)該改變。
偌大紙鋪的管事,這個常識都不懂?竟預(yù)備自己出資墊資?
顯金臉色有點難看。
她能夠想象之前的賬有多亂了一定有虧空,且,這個虧空不會小。
“補平三文錢?”陳六老爺氣喘吁吁地來,瞪了豬剛鬣一眼,“不懂事的東西!”
一邊說,一邊從袖兜掏出一卷票子。
“賀賬房顛簸歧路來涇縣做事,三文錢也是你說得出口的?”
陳六老爺將捆成卷的票子放到顯金手邊,慈眉善目地笑,“賀賬房,您看,這點銀子補得平這筆賬了嗎?”
董無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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