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主這脈象浮取散漫而無根,是…是元氣離散,臟氣將絕之象啊”寒光寺內(nèi),鐘聲陣陣,郎醫(yī)官先是一怔,隨即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其他幾人聽后也是直接把頭埋在了地上,不敢再抬頭。
寒光寺向來凄冷,這幾日又因不招待香客更加了些許寒意,夜晚時只有敲鐘人一遍遍的鐘聲,包繞著整個寒光寺。今日卻不同,院子里有住持誦經(jīng),身后跟著一眾和尚打坐念經(jīng),他們沖著的方向,有間屋子,里面燈火通明,屋子里的人很多,卻都出奇的安靜。
“母親這心疾是生妹妹時落下的舊毛病了,年數(shù)已久,郎醫(yī)官再把一次脈吧,萬一…萬一”那句把錯了,林曉棠始終不敢說出口,郎醫(yī)官是官家御用的首席醫(yī)官,也是今年才退下來的,他老人家把過的脈不曾出過一次錯。
“罷了罷了,我乏了,折騰許久,快請各位醫(yī)士都歇歇吧,我也累了想歇會兒”裊裊暖爐,煙霧中,云城主別過了身去。
“母親”再回過頭時,她才發(fā)現(xiàn)屋中的人都走完了,只剩下林曉棠端端正正的站在她的面前,端著碗湯藥。
“我不想喝”云城主被林曉棠扶了起來,卻發(fā)起了小孩子脾氣。
“母親不要鬧脾氣,乖乖喝了,我包了你最愛的蘑菇餡兒的云吞,你嘗嘗我的手藝是不是退步了”林曉棠溫聲勸著,都說人老了就跟小孩子一樣,得須多哄著些。
“拗不過你,哼”云城主無奈作罷,只得笑了笑,忍著喝了那碗草色的湯藥。
“好姑娘,我們年初就訂婚好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蘇今喝醉了,他的臉紅紅的,眼中泛過些許寵溺來。
“…好”我每次瞧著蘇今的眼睛,都會愣愣的答應(yīng)他的一切要求。
“你阿妹,年初就要和蘇今訂婚了,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云城主坐在床榻上,大口的吃著女兒做的云吞,心里無比暢快。
“早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您不用操心這些事。母親向上奏表的婚貼我會親手交給官家,親自派人押送官家的賀禮,到時候全裝到阿妹的嫁妝單里,我們阿妹肯定會嫁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林曉棠自成婚后很少有現(xiàn)在跟母親這樣的場景,她的夢里常常會出現(xiàn)母親和阿妹在一起溫馨的畫面,可偏偏加了她就會多了些違和感。
“你啊,我不擔(dān)心,只是鶯鶯還小,又是個孩子脾性的,我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了,這么小的小娃娃合該養(yǎng)在膝下享享福氣的,誰會舍得這么早的許配人家啊”
林曉棠不作聲,只是給云城主掖了掖被角。她靜靜的聽完,直到云城主累了想睡覺了才滅了火燭,準(zhǔn)備離開。
“仲春,你不覺得很奇怪嗎?”錦園里,仲春在給我放被褥,我沐浴過便披著毛毯子,坐在窗門口一口口吃著小柿子。
下過雨后,晚上會有陣陣清風(fēng),我最喜歡吹著風(fēng)吃涼柿子,渾身上下就好像泡在冰窖里一樣,又涼快又舒服。
“什么奇怪”仲春整完褥子,就走了過來,一把把窗戶關(guān)上了。
我知趣的把盤子遞給了她,悻悻地嚼著嘴里的柿子就上床睡覺了。
明九年伊始,元日清晨,鞭炮聲噼里啪啦的迎來了我的訂婚宴。
院子里擠滿了來慶賀的人,我對著銅鏡一遍遍看著自己的妝容,白櫻坐在我的身后,靜靜的看著我從梳妝到穿戴金飾。這丫頭,我知道她高興,那也不用這般盯著我看吧。
“白櫻,你說帶瑪瑙好看,還是帶這只鶴顏銀釵”我對比來對比去,這個覺得差意思,那個又覺得太莊重。白櫻這才走了過來,拿著一遍遍仔細(xì)的看,最后我倆選了那只鶴顏銀釵。
“鶯鶯,不管怎樣,一定要開心”這是我走出屋門的時候,白櫻開口的第一句話,我心里無比溫暖。今日以后,我便是阿離的未婚妻了,再以后,我便是他的夫人,是蘇家的女主人,要為他生子要和他攜手黃昏,這一天大概是我一生中最開心的一天了,比任何一天都要開心重要。
我穿著錦繡紅寶珠玉衫,外面裹著白裘,頭上也系了一條棗紅色的發(fā)帶,身上的宮絳隨著我輕盈的步子發(fā)出聲響,我在一眾笑顏下,走向了那個著一身同樣紅衫的少年面前,裝模作樣的行了禮。
他激動的站起身來,沖我回禮,動作慌亂失措。
我心里笑著,這個呆瓜木頭。然后安安穩(wěn)穩(wěn)的坐在了我阿娘身邊。
媒人讀著男方的求親帖,我的目光又落在了對面的少年身上,今日是訂婚宴,婚期定在三月初六,在云城里已經(jīng)算得上婚期最短的了,常人家嫁女,問親納吉這許多繁瑣步驟再到成婚的時候,至少需要一年,世家貴族的更甚,從定親到完婚需要整整兩年的時間。
期間,我看向阿娘,她從開始到現(xiàn)在,笑容就一直掛在臉上,我靜靜的瞧著她,不動聲色。
“伏以古重大婚,蓋將傳萬世之嗣,禮稱至敬,所以合二姓之歡。蘇族望之非華,隗聲猷之弗兢,不量非偶,妄意高門。以頣第幾男,雖已勝冠,未諧受室,恭承賢閤,第幾小娘子,性質(zhì)甚茂,德容有光,輒緣事契之家,敢有婚姻之愿,豈期謙厚,遽賜允從,穆卜良辰,恭伸言定,有少儀物,具如別箋”
我接過媒人遞來的婚帖,簽上了我的姓名,我看著帖子上林唐棣三個字心里一陣兒可惜,我要是能姓阿娘的姓就好了。阿娘坐在我的旁邊,她正看著我,我沖她笑了笑,把自己的發(fā)帶解下來放在了托盤上,然后也收到了阿離的信物—軒玨白玉玉配。
事以,禮成。
“鶯鶯,今日你訂了婚,以后就是個大人了,往后的日子你要多恭謹(jǐn)些,不可再像在家里那樣肆意妄為,凡事要看開些,不必拘泥于那些小家子的情情愛愛,高山晴川尚且開闊呢,人生就應(yīng)當(dāng)自在才好”阿娘坐在床榻上,滿面紅光的看著我,情緒高昂,面容中看不出一點兒憔悴來。
阿娘一直在寒光寺待到年關(guān)才回來,我一眼便覺察出了她身體上的不對勁,她還騙我說因為要還愿所以到了新年也只吃素,這才消瘦了一大圈兒。我嘴上答應(yīng)著,其實心里早就已經(jīng)開始打鼓了,我知道阿娘不希望我知道她的病痛,也不希望我跟平常變得不一樣。所以,我一直竭盡全力配合著她,直到此時此刻。
“到底要我什么時候才能知道你的身體已經(jīng)不堪重負(fù)了呢?”從進(jìn)來我就一直低著頭,不敢瞧她一眼,我再也裝不出來了,眼淚啪嗒啪嗒的一直流,滴在被子上濕了一小片。
“瞧你這股子聰明勁兒,你還當(dāng)能瞞住她呢,這小丫頭可厲害著呢”阿娘不斷的撫摸著我的頭,卻瞧著阿姐一臉的驕傲。
“阿娘,你好好治病,我想要你一直陪著我,好不好”我趴在阿娘的被子上,用指甲一點點輕輕劃過長在阿娘臉上的皺紋。
“好,鶯鶯今天陪我睡,好不好啊”阿娘還是像從前一樣,哄小孩兒似的。
我點點頭,抓著阿娘的胳膊,扯著這些那些有的沒的,一會兒哭又是一會兒笑的,阿姐在旁邊被我整的暈暈乎乎的,但也跟著我一起笑。
我們母女仨就這樣相互依偎著,睡了一整晚。那一晚,我的身上搭著阿娘還有阿姐的手,我從來沒有這么的舒服溫暖過。
可是阿娘還是就這樣離開了,她在那個晚上撫摸著我的頭安靜的睡過去了。后來,我也沒能等到阿離來娶我,只等來了林府的馬車還有那個自出生就沒見過幾面的父親林魏。
那天的記憶是混亂的,我只記得我不停的哭,哭暈了起來又繼續(xù)哭,不吃也不喝,唯一清醒的時間里,我只聽得見阿姐哭著跪在地上攔父親的聲音,她聲嘶力竭,完全沒了往日的端莊,我想要去抱抱她,可是我根本動彈不得,那些婆子死命的拽著我,然后在推推搡搡中我就被塞進(jìn)了馬車,我看見林魏一把把婚帖奪過來撕的粉碎,那一片片碎帛便是阿娘親手給我描繪的未來,它被親手撕破了,也把我的心撕的徹底,然后我就又暈了過去,腦子里浮出的最后一副畫面就是仲春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良久,我醒來時,看到了扒著我窗口的阿離,他身后面站著好幾個兇猛的大漢,我剛想靠近就被身后的那幾個婆子摁住了。
掙扎無益,我只好作罷,我伸手,顫顫巍巍的擦掉阿離臉上的淚水,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來“阿離別哭,我在夢里已經(jīng)嫁過你了,我還是你的未婚妻,我等你來娶我”。
馬車疾馳起來,我的阿離就這樣消失在了我的視線里,我看著劈掉的指甲陰著血跡,竟有些失聲的笑出來,怎么好端端的就把自己搞成了這副樣子呢,前不久我還是風(fēng)光滿面,在訂婚宴上幸福的小郡主,現(xiàn)在就落魄成了階下囚,諷刺,太諷刺了。
或許是我這人命真的不好吧,阿娘那樣公正重禮法的人就為了我的婚事罔顧了禮法,私自改了阿離的年歲,讓本該清譽的一生里有了污點,林魏借題發(fā)揮奏請官家收回配享太廟的旨意,因為我的事,阿娘這一生的功績就這樣被輕飄飄的泯滅了,可她本該配享太廟的,終究還是我拖累了阿娘,就像林魏說的,誰要是挨上我,再幸運的人也會變得不幸。
我睡不著了,想到這兒的時候我直接坐了起來,大漠的夜是冷,冷的好像要把整個人冰凍起來一樣,即便是披著斗篷我還是冷的咬牙。
“火滅了,我再燒起來就不冷了”我醒來的時候,九少主正看著我,見我突然起身,他有些局促的收回目光,拿起手邊的木枝來重新燃起火,我點點頭,起身往他對面走過去。
“是不是做噩夢了,你等著”我還未坐定,他卻慌張的起了身,說著便搓了搓手,出了屋子。
我正蒙著,他又突然回來了,臉凍的紅通通的,亮晶晶的眼睛里光芒萬丈,他好像和三年前長得不大一樣了,那時候他的五官才慢慢長開,一雙小眼里透著青澀,身材臃腫體態(tài)肥胖,是個十足的小胖子。現(xiàn)在的他高眉弓深眼窩,鼻梁高挺,從側(cè)面看過去臉廓線條分明,身形精壯沒有絲毫多余的贅肉,整個人無時無刻透露著冰冷和疏離感。
可此刻的他看向我的眼睛里卻充滿著光亮,顫抖著的手里捧著一把沙子。他重新坐回我身邊,我看著他,一把把自己的腰包扯了下來,左撕一下右撕一下的,然后又把沙土放了進(jìn)去,我以為這包被扯的怕是不能用了,沒想到他竟把腰包做的更大了些,而后一臉鄭重的交給了我。
十步在一旁道“我們有個習(xí)俗,若是做了噩夢就往身邊系一個福包,里面放一捧沙子,這樣你就不會被小鬼牽著走了”。
“福包”我喃喃自語道,我們明國也有這樣的習(xí)俗,不過所求不同,長輩們?nèi)ニ聫R里求過的福報才有靈氣,里面一般放著幡條,用來保佑平安,從前外翁出征,阿娘就會做這個。
“你來”他忽然起身,引著我往里面走。里面是一張鋪好了的床,床榻上是用毛皮做成的毯子和褥子,看著就很暖和。
“你別以為這樣,我就會乖乖順從你”從朔國王帳到這里不過一天的路程,他來的時候不知帶了什么來,塞了整整一馬車,我都驚呆了半天。不過,在這個貧瘠,四處透風(fēng)的驛站里,能有這樣暖和舒適的一隅已經(jīng)算是貪心了,他如此用心,也不知道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哼,我們少主還從未對哪個奴隸這么上心過呢…也就因為你是…”十步在后面小聲嘟囔著,卻被九少主大聲喝止了,不情愿的嘟囔了句“少主可是鋪了好久的”。
九少主眉尾一挑,雙臂自然的展開“我何時說讓你睡在這里了”
“過來,給爺寬衣”
我耳紅面赤,雙手死抓著衣襟,還是第一次這般小女兒家子氣。
“怎么,到了這里還當(dāng)自己是在云城?”
似是觸到了電般,我鬼使神差的,竟上前去像平日里仲春那般為他解扣。
“你…”十步愣怔了不過一秒,便先一步返過神來,關(guān)門出去了。
許是手抖,一著不慎,我的手差點碰到他手上帶著刀尖的戒指。
“心放寬,手莫抖”他一把叩住我的手腕“以后,寄人籬下,這些都是常事”
“你會后悔嗎”
我偏頭,看向他,在他解下外衣的那一刻又迅速回轉(zhuǎn)過頭來,撥浪鼓似的搖了搖頭。
“你既嫁了我,享福說不準(zhǔn),受苦確是一早定下的,往后,你要辛苦些了”他過來拉我的手,我想要躲開卻平白沒了力氣。
他帶我坐到床邊,撫摸我的耳垂,我撇過頭去不許他碰,可臉上那一抹紅暈卻暴露了我此刻的慌張。
“你看準(zhǔn)了,往后,我便是你的夫君,生同衾死同穴,不離亦不棄。我生你便生,我死”他挑逗般的靠近我的耳朵,輕聲道“別怕,你那么美,我舍不得的”。
“我死,你必須在場”他重新坐回去,鄭重其事的道“你當(dāng)這話,是放屁也行,是玩笑也罷,往后就將它當(dāng)作我的遺言,省的到時我死了你當(dāng)全解脫了”。
我雖不以為信,但很快,在毛毯中蜷縮著的我,因為溫暖,四肢慢慢舒展開來,疲倦感也加重襲來,隨著均勻而沉重的呼吸,我睡了一夜的好覺,也不知是不是福包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