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大軍停了,你要不要出來透透氣”外面冰天雪地,仲春拿著雪狐大氅正等著我。
我放下手中的竹簡,揉了揉昏脹的腦袋,走出去的時候才知道天色微暗,雪已經停了許久。
“誒,別洗了,別洗了,你還不知道吧,那個魔胎邕王現(xiàn)在……”河邊洗盤子的婦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計,一聽這話趕忙兩手往衣衫上一擦,也不顧擺落一地的盤子,跟著好友就跑走了。
眾人成群結隊的開始往西南方走,一開始我還有些疑惑,以為是有什么熱鬧可看,哪里知道,他們圍著看的,正是我的郎君。
天邊染上一抹灰暗,疾風驟起,荒枝隨之枯落一地,眾人黑壓壓的腦袋一層層擋的嚴實。
山鬼嗚咽的聲音在天地間飄蕩,陰風陣陣,吹散迷霧重重,黑云壓著太陽,得意的宣告著勝利。
日光閃爍中,我漸漸看清前面的路,是一個幾十米至深的大坑,坑下泥流涌動,旁人光是看著便已經嚇的駐足,而這泥流里卻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的肌膚赤裸,裹著泥濘,神色蒼白,嘴唇是被血一遍遍浸染過的海棠紅,身下,泥流如同洪水猛獸般涌動,扼制著他的頸部使得他無法呼吸通暢,整個人只能依靠那條吊著他身體的繩索好讓他不被徹底吞噬。
“老九,認錯就要有認錯的態(tài)度,你這樣抓著繩索不放,可就得一直這么被吊下去啊”風沙中,那根繩索的前端,眼看顫顫巍巍就要掉下去。
我怕極了,撥開人群,沖過去一把抓住了那繩索,用盡全力拼命抓著,生怕一松手,宋鶴弈就會永遠陷入這片沼澤里。
“喲,這不是我們能說會道的九弟妹嗎?怎么,還要找父汗去說情嗎?”燕北王雙手插著腰,一番挖苦嘲弄。
眾人也都大笑了起來,風沙卻越來越大,我感覺前面似有千萬層迷霧,忽然,我腳下一滑,一屁股重重摔在了泥地上,迷霧散盡時,我才看到,還差半步我也要跟著掉下去了,我害怕極了,連大氣都不敢多喘一下,雙手雖不受控制的抖動卻是死死抓著繩索不敢松手。
心中唯有一個想法,即便是摔下去,我也要死命抱著這唯一能救他的繩索。
“哈哈哈哈,你瞧瞧她那副樣子”
“繩子都拿不穩(wěn),還想救人”
“哈哈哈哈”
“鶯鶯,危險,快回去”沼澤里,他瞇著眼睛,額角流下的血被他吞進了肚子里,鮮紅的嘴唇用力的訴說著擔心。
他究竟被吊了多久,怎么我的帳中一點消息都沒有。
“燕北王說的沒錯,我是要找父汗好好評評理,虎毒還不食子呢,難道這天下還真有父親殺死自己親生兒子的人嗎?”直到九少主的近衛(wèi)軍趕來,接過了我手中的繩子,我才喘了口氣。
“腿都站不直,我看是要逃跑吧”
“你瞧那瘦弱樣,跟個小雞仔似的”
“趁早滾回老家去吧”
“就是,就是”
顧不上滿身淤泥和眾人投來鄙夷的眼神。我踉蹌起身往前走了幾步,才發(fā)現(xiàn)腿確實已經嚇的發(fā)軟,不敢耽擱,我使勁兒錘了錘那雙沒用的腿,咬牙道“你這破身子,倒是爭口氣啊”。
它似乎是聽到了我的急切,人前倒是沒給我丟面,硬挺挺的撐著我一路跑到了王帳。
“父汗,兒媳有要事求見”我跪在王帳下,碎發(fā)濕溻溻的落在臉頰。
疾風既起,王帳上的九子金鈴隨之晃動的劇烈,不知是汗滴還是淚滴混合凝結,滴落在我的嘴角,我竟嘗出了一絲苦澀來,而我的思緒也在風中漸漸理清。
“若為老九的事而來,我勸你,還是回去好好等著吧”頭上,一把風月傘停住,我抬頭,那美人一身西域舞衣,白如凝脂,容顏清冷。
傳聞,朔皇雖風流成性,枕邊美人千萬,但唯有一人常伴身側,那美人有著一雙墨綠色異瞳,驚艷絕倫,盛寵一時,便是連秉著不善妒盛譽的可敦也對她有所忌憚。
瞧著,應該就是傳聞中那位穎貴妃了。
“等什么?”我抬起頭,汗滴落在地上,有些疑惑。
“等人來告知,他的生死,然后準備他的白事或者,紅事”她眉峰一挑,猶如一座沒有人情味的冰山。
“什么紅事?”
“自然是你的婚事,他死了,你還想守活寡?”
“你……”
“噓”她低頭,身上的迷迭香一股腦的向我涌來,濃郁的香味讓人一陣頭暈。“乖乖聽話,你這小身板經不起草原上的風,你只需回去等著,等著會被送到哪家主人的身旁,記著,下一次可別像現(xiàn)在這樣犟了”。
“穎貴妃,我的郎君還在生死里掙扎,你卻說這等忤逆悖論的話,便是要他死,我總要知道他因何受罰吧”我的聲音很大,試圖要從這呼嘯的風沙聲里脫穎而出,傳進那王帳。
“因何受罰?你為何不問自己?”王帳被掀開一角,一盞茶杯徑直向我摔來,仲春慌忙湊到了我前面,張開雙臂擋著,我也有些擔心的拉住了她的胳膊。
穎貴妃站直,嘆了口氣“你還是沒聽進去”。
“你以為來了朔國,沒了那些繁文縟節(jié)的束縛,女人會過的很自在,殊不知,越窮的地方,女人就越難過,你若一直不管不顧的橫沖直撞下去,你的郎君只會被你牽連的越來越深”她的眼神里流過一絲可憐,但很快消失不見了,而后便走向了王帳。
“父汗明見,九少主也是您的親兒子,不論犯了天大的錯處,也有容人辯解的時候啊”我低頭,再躬身。
“當日他擅闖山鬼殿的時候可有想過還有我這個父汗?自己不怕遭報應也就算了,還要拉上自己的兄弟父母,拉上朔國的百姓同他一起,你說他該不該罰?”朔皇慢慢悠悠的走了出來,神情卻是怒不可遏。
“我倒要瞧瞧,這有人證堂證,你這張巧嘴還能說出個什么花來?”燕北王叼著顆葡萄浪蕩的看向我。
風沙漸漸停卻,天色略深,耳邊不斷傳來嘲諷聲,謾罵聲,猶如我與他成婚的前日,集市上眾人的喧鬧聲,直到我抬頭看見他們對我指指點點的時候,我才深深發(fā)覺,我已與他站在了一條船上,他沉我便也暗無天日了。
“該罰”
眾人倏地停下了,紛紛向我投來不解的目光。
“一罰,不顧君恩親情,擅闖鬼神殿,擾了規(guī)矩,耽誤了正值妙齡少女結陰婚的大好時辰,驚了別人家的好買賣。二罰,不管家國,只為了能解救這些少女而魯莽行事,若是因此毀了高僧們的百年根基,這可是千罰萬罰都還不回來的事。三罰,不懂人情世故,解救這些清白人家的女兒應該按律法,先稟告朝廷父汗再作良策,如此一人沖撞山鬼殿,就算是為民除害也萬萬不能被原宥”
“你……你……”燕北王一個葡萄被噎在喉嚨里,咿咿呀呀的說不上來話。
“就算是鬼神要給陰婚做媒,也是要兩方都已過世或是雙方都同意才能去做,他們怎么能逼著在世的適婚女子,還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去結陰婚……”眾人也開始爭論起來。
“我看,就是那些世家大族為了能給自家續(xù)煙火干出來的傷天害理的事”
“我覺得也是,八成就是”
“可嘆我那郎君,獨身一人闖進去,雖救出了千萬妙齡少女,卻因此惹了天罰眾怒,卻到此時都不肯為自己辯解一句,方才,他人都快沒了卻還交代我,若他沒了,不必惋惜,他本就是一個惡魔轉世,奸人當了一世,就算是有惡鬼纏身神明降怒,他為了朔國的百姓,什么都可以承受。我這郎君啊,好狠的心,他可知,他倒是就大義了,我這流落他鄉(xiāng)的一個孤女可怎么過啊……”眾人回過味來時,我的眼淚已經開始稀里嘩啦的往下掉了,那模樣,便是林相來了,都不敢再多言一句。
“唉,沒想到邕王殿下承受了這么多,他忠心赤膽,一心為國為民,我們卻還如此對待他,真是該死”
“是啊,說起來,明朔兩國征戰(zhàn)本就早有預兆,豈是他一人該當?shù)淖镞^”
“你說的在理,看來邕王殿下真的是個好人,我們都錯怪他了”
“你們這些婦道人家,懂得什么道理,一句話就能把你們騙的團團轉,他個魔胎,只會給我們國家?guī)頌暮Α?p> 此話一出,眾人似乎忘了方才般,積怨已久的恨意在此刻如沖天般要破土而出。
“莫要忘了,我們那些年連年的征戰(zhàn),上至父輩下至孫輩,人人皆兵,但凡有年輕的都上了戰(zhàn)場,直到現(xiàn)在,一個村里都湊不出一個壯丁來,現(xiàn)在,誰家要是有個兒子,全村都寶貝著,若不是他跑回來,我們怎么會……”那人不忍再繼續(xù)說下去,空曠的沙漠中,嗚咽聲一陣一陣,引得烏鴉聚集,盤旋。
人群中,瘸腿的老人低下頭看著那條傷腿,默默擦拭著眼淚。婦人抱著兒子的雙手緊了又緊,從小聲的抽泣到大聲的釋放。
我心中有千萬般想解釋的沖動,卻被他們的哭聲一次次勸退,可明明挑起戰(zhàn)爭的不是他,害他們家破人亡的也不是他。他和他們一樣,是這場戰(zhàn)爭的犧牲品,受害方,卻要承受著他們的冷言惡語,每日在擔驚受怕中度過,他又做錯了什么,真正有罪的,是那些有意挑起戰(zhàn)爭的人,是那些貪婪和野心。
我抬起頭,看向那個高高在上的王,他無動于衷,甚至有些冷漠。明明是為滿足他一己之私,不好好守著自己一方家國非要開疆擴土,千萬百姓為此失去了心愛的兒子,丈夫,父親,他卻沒有絲毫愧疚,而對于為他背鍋的兒子,也只覺得理所應當。
“公主,你還有什么可說的”朔皇眉毛一撇,有些不耐煩的看向我。而他身側的穎貴妃同樣冷漠的看著我,眼神中還帶著些許惋惜。
“哼,她還能有什么好說的”燕北王得意的笑了起來,而后湊到我的耳邊道“不自量力,等你進門,本王會好好調教你”。
我冷冷瞪了他一眼,他卻很對味,拿起了一把有十斤重的狼錘在我面前晃來晃去,上面的狼牙鋒利無比,尖銳十分。
“想不想看他的血肉是如何在它的下面綻放的?”他俯身,居高臨下的看著我,眼底全是惡狠“不要害怕,小公主,會像你的臉一樣漂亮的”。
“你這么對他,不怕他死后真的成魔報復你嗎?”我沒搭理他,反而對著那個轉身回王帳的背影冷哼了一聲。
“固明公主,請你慎言”穎貴妃率先回過神來,眼神厲色的想要喚醒我的清醒。
“口出狂言,你這個毒婦,瞧瞧都說了些什么?明國那個皇老兒那么在乎繁文禮節(jié),怎么教養(yǎng)出來你這么個東西?”他氣急敗壞,一把踢倒了身旁的火架子。
“你敢咒罵父汗,你個毒婦,簡直是自尋死路”燕北王一腳踹倒我,更是使足了力氣踩在我的腰上,疼的我趴在地上不得動彈。
“我看你是瘋了,拉下去,和老九一起,到下面好好清醒清醒去”他胸口起伏,指著我破口大罵。
“你不問事由,輕易定罪,偏心偏聽,就這樣把自己親兒子的性命白白葬送,不是一個好的父親”我被壓制著,連說話的語氣都震顫起來。
眾人都覺得我是瘋了,一時之間,禁軍忙著驅散人群,宮女們嚇得慌忙上去堵我的嘴巴,就在場面一度混亂時,靖王翩翩而至了。
“老六,你這弟妹是得了瘋病了,快去請?zhí)t(yī)來,她把孤氣的頭疼欲裂的,哎呦”朔皇扶著頭,被穎貴妃攙著坐了下來。
“弟妹,你這是做什么,我知你救夫心切,但你也不能這么氣父汗啊”靖王連忙遞了茶水過去。
朔皇這才緩了口氣,看著心愛的兒子處理事情,為他說話,心滿意足的喝了口茶。
靖王殿下,生的溫文爾雅,與他母妃的性子如出一轍,乖巧溫順,不惹事,朔皇很得意他,不過,他最愛的兒子還是當今二少主—默齊大王,只是他作為先行部隊先一步去了金河,所以此次遷徙護送的主擔是靖王殿下。
他做事穩(wěn)妥,也算體面,我跪坐在原地,發(fā)髻被扯的有些毛躁,抬頭看向他的眼神里有希冀,也有害怕,夾雜的情緒甚多。
“父汗,人多眼雜,事關王庭,我們還是進去說吧”他瞄了一眼我,或許是覺得我這般樣子有些丟人吧,又吩咐了宮女幫我整理了一番。
“父汗,您明見,這是北境大理寺卿移交上來的文書,證實是胡祿山勾結山鬼信徒壁祭販賣少女,收受賄賂,將販賣來的少女殺害并強迫她們結陰婚”我換身衣服的功夫,局面似乎被扭轉了過來。
“當真如此?”朔皇皺眉,透著文書掃視了眾人一番“這么說來,是胡祿山所為”。
“這個胡祿山,功高蓋主,打了勝仗就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是不是,傳旨下去,胡祿山壓入死牢,胡氏五代連坐。五日后在青霽問斬”可汗大手一揮,禁軍便烏壓壓的走出了王帳,我卻不由得一身冷汗。
胡祿山,我嫁來之前,對朔國朝廷將領也略有耳聞,聽聞他是近年新封的將軍,但此人處事高調,說話莽撞,若不是因著他的封地偏遠,又不常來王宮,可汗早就想治治他了?,F(xiàn)今,正是遷徙,人多眼雜的時候,又遇著這么一個整治他的機會,自然是不愿錯過的。
早說伴君如伴虎,過去我只知人道林丞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活閻王,現(xiàn)在我才深刻理解,這朝中瞬息萬變,生死不過是君王一念之間,也才知眾人為何前仆后繼的追捧權勢。
“父汗英明,九弟雖擅闖鬼莊,但確實是救了十三名少女,也處死了罪魁禍首壁祭,若不是他,恐怕張道長也不知曉此事吧”他有意點了點一直伴在朔皇身旁的張道長,我這才扭頭看到了那個帶著山鬼面具的男人。
此時他啞口無言,迫于形勢的點頭道“沒想到,壁祭竟做了這種大逆不道的事,要不是邕王殿下,我還一直被他蒙在鼓里”。
燕北王沒想到他會突然反口,也是一時間不知該作何。
“老九是救人心切,是孤錯怪了他,不過即使如此,他也不該擅闖鬼莊,驚擾了眾道長,看在他今日也受了懲罰的份兒上,便算功過相抵了”朔皇雙手放在椅子上,頗為滿意的喝了口茶“孤的兒子啊,個個都是好樣的”。
“九弟妹,還不快謝恩”幸而有靖王提醒,我才慌忙嗑了下頭。
朔皇心情大好,便擺了擺手示意我可以去接他了。
得到大赦,我連忙感激的沖靖王點了點頭,就跑了出去,救人心切,一路上,都顧不得腰上的傷,直至黑甲衛(wèi)哄抬著宋鶴弈進了大帳,請了太醫(yī)過來,我心里的那口氣才猛然松了氣口。
“公主,我從太醫(yī)那兒討了些虎皮膏藥來,先貼上緩緩勁兒吧”仲春掀起簾子,耐著性子小心的把我的衣衫一層層撥開,才發(fā)現(xiàn)我的內衫已經被血染紅了一片“公主……”。
她眼尾泛紅,抓著我的衣衫有些顫抖。
“小傷,沒事的”我努力擠出一絲笑來,冰涼的手指扶在她的肩膀上。
只是被踩在腳下尚未對我做些什么,我就已經傷成這樣,更何況那個不知泡在泥潭多久了的人,我轉頭看向僅隔一簾,躺在床上毫無生氣的男人,他頭上布滿汗珠。直至此時,我才深刻體會到這個民族的彪悍,在這里,沒有人同你講法制,拳頭才是硬道理,第一次,我突感,腦袋里的東西無法施展,無能為力的挫敗感漸漸占據(jù)我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