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三郎
“我是從一個老婆子那里買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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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棲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到了一間極精致的女子閨房,躺在一張極華美的床上。
屋子里彌漫著清雅的梅香,還混雜著一股淡淡的藥香,令人頓時神清氣爽。
窗外飄著雪,雪花紛揚,卻見碧空下立著一株梅樹。
梅樹遒勁,覆著白雪的枝丫上,綴著星星點點的紅梅,宛若寶石般熠熠生輝。
有一個人立在窗前,從背影看過去,頎長、挺拔,巍然如同山岳。
那人聽到身后窸窣響動,轉過身來,輕聲道:“你醒來了?”
看到他的那一刻,云棲竟然怔住了。
其人八尺有余,身形魁偉壯碩,寬闊的肩膀,配著長腿瘦腰,穿著緋紅色錦袍,在冬日的雪光下,盡顯疏朗風流的神采。
他闊步上前,小麥色的臉上,劍眉如飛,一雙流星般的眸子閃亮非常,唇上留著兩撇鬈曲的八字胡,年紀雖只有二十出頭,全身上下卻散發(fā)出逼人的氣勢。
云棲怔了怔,環(huán)視精致的房間,期期艾艾地開口:“你......我這是在哪兒?”
那人在榻前坐下,定定地打量著她,臉上露出暖意融融的笑,道:“府中的丫鬟已為你沐浴更衣,大夫也給你看過了,你中了毒?!?p> 沐浴更衣......中毒,云棲一愣,驀然回憶起之前恐怖的一幕,還有那種隱隱約約被男人擁在懷中的感覺,臉立刻紅了,伸手拉起被褥,偷偷看了看下面,似乎并未發(fā)生過什么,這才放下心來,不管她如何來到這里,心中已充滿了對這個男人的感激。
“謝謝公子救我,”她定了定神,朝著男人點頭微笑,表達著謝意,“我初到貴地,身無分文,公子對我有救命之恩,只要我能做的,公子請直說?!?p> 他微微一笑,拿起檀幾上的藥碗遞了過來,“咱們先別說這個,你現(xiàn)在安全了,這是解毒的藥,喝了藥,很快就會好的?!?p> 云棲在他的攙扶下半靠著坐起身,接過藥碗,盡管那藥聞著就很苦,可云棲屏著氣,一口飲下整碗藥汁,眉頭竟然皺也不皺。
口中雖泛著苦,可心里卻涌起一陣從未有過的暖意。
地下城的人當然也會生病,可是至死都體驗不到這種被親人朋友照顧的感覺,現(xiàn)在有人關心她,盡管他只是個陌生人,但云棲已經(jīng)很知足了。
——他會有什么企圖嗎?
云棲暗暗想著,應該不會??此囊轮透械牟贾?,非富即貴,他若真想做什么,恐怕早就......
接過云棲喝完的藥碗,那人似笑非笑地探問道:“我見到你時,你口中一直呼喚著一個名字,他是誰?”
——那人當然是云飛,歐陽云飛!
再次回憶起過去的一切,云棲臉上的笑容倏然消失,望向窗外的眼睛里蒙著一層淚光,可是她又不想在這個陌生男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虛弱,連忙又垂下頭去,用袖口抹了抹眼角,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那張雪白清透的臉上,露出蒼白的笑容,“我喊的應該是云飛,他叫歐陽云飛,我叫歐陽云棲?!?p> “他是你的......”
“哥哥,”云棲勉力擠出一抹倉皇的笑容:“他是我大哥,我的父母都......已經(jīng)走了,就只有他一個哥哥。”
那人靜靜凝視著她,少女肌膚晶瑩剔透,宛若玉色透骨,烏發(fā)蜿蜒垂下,一雙眸子如同鉆石般明媚,只是眸子里泛著絲絲縷縷的憂愁。
無論是誰看到她,都會心動,然而,這已不是他初次見到她了。
那人微笑著,笑容如同春風般溫柔,道:“你現(xiàn)在洛陽?!?p> “洛陽?”云棲怔住了,倉皇喃喃著:“公子,我是怎么得救的?”
他憐惜地探出手去,指尖幾乎已觸碰到那帶著芬芳的柔發(fā),在半空中頓了頓,順勢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柔聲道:“我姓竇,竇惠兒,家中排行老三,你可以喚我三郎,我是從一個老婆子那里買下你的?!?p> 云棲皺眉,“買下?”
竇三郎拿了一塊芝麻酥給她,緩緩道:“我竇家世代從商,昨晚經(jīng)過昌樂城西,本打算采買幾個丫頭,你也知道,現(xiàn)在這世道兵荒馬亂的,人都吃不飽飯,窮人家只得賣兒賣女。許是銀子給得夠多,一個老婆子急匆匆地用牛車將你送過來,那時你似乎在發(fā)高熱,口中不時說著什么,我聽到云飛這兩個字?!?p> 想來老婦貪圖銀子,沒有殺她,而是將她轉賣。
云棲惴惴想著,自己雖已得救,卻不再是自由身,而是變成了竇家的丫鬟。
丫鬟就是成日給人端茶遞水,聽人使喚的人,沒有自由,跟奴隸差不多意思。
思索片刻后,云棲抬起頭來,道:“公子,我不是大唐的人,本是自由身,途經(jīng)昌樂,被那老婦下迷藥擄走,險些被她殺死。公子買下我,對我有救命之恩。然而,我素喜自由,將來有一日,我若賺了足夠的銀子,能否為自己贖身?”
“自由?”竇三郎一怔,帶著失望看著她期盼的眼神,心中一動,雖然沒有意想當中以身相許的橋段,然而他耐著性子應道:“你打算如何賺銀子?”
云棲垂目思索著,那老婦從自己身上撈到大把銀子,與其費九牛二虎之力找錢贖身,不如殺回去,讓她怎么吞下去怎么吐出來,一方面立刻就能解決自由的問題,另外一方面,還能為那些被那對母子殘害的冤魂報仇。
這些想法到了嘴邊,她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殺人這種事情,怎能隨口就對人說呢?
云棲干脆轉移話題,問道:“公子,若在府中做丫鬟,需要做多少年?”
“進了我們竇府,自然是一輩子的事?!?p> “一輩子?”云棲立刻瞪大眼睛,滿心滿眼都寫著“郁悶”二字。
開什么國際玩笑,人命如牲口,幾百兩銀子就能把一輩子搭進去了!
——以前可是自由人,還能對犯罪分子上拳頭,來到這鬼地方,一輩子為奴為婢,被別人呼來喝去,難道真是老天在懲罰我?!
恍然間,她好像看見李夢,那張生硬的機械臉正得意忘形地張口狂笑。
雖說入鄉(xiāng)隨俗,可總不能越混越差吧?!
云棲想了想,帶著央求的口吻道:“公子,丫鬟端茶送水的活,任何一個人都做得了,公子乃是大戶人家,想來府中丫鬟奴婢成群,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然而來大唐之前,我曾是不良人,擅長飛身之技,我愿意聽候公子任意差遣一年,一年之后,請公子還我自由?!?p> 竇三郎一愣,想不到這女子雖年輕卻自有主意,他怔了半餉,帶著些許不甘道:“你來自哪里?”
云棲不愿再拿仙島瀛洲那套說辭來忽悠救命恩人,“我家在東海之中,幾百年前,我的祖先逃避戰(zhàn)亂,從中原遷徙到那里,故而我能說這里的話?!?p> 竇三郎不動聲色地凝神聽著,又問:“你一個姑娘家,為何孤身來到大唐?”
云棲輕聲嘆息著:“唉,我不小心跌入洶涌的海水當中,醒來后便到了這里?!?p> 這個理由實在是太匪夷所思,竇三郎愈發(fā)疑惑,“你那么喜歡自由,將來要回去?”
云棲抬眸望向窗外,外面的雪已經(jīng)停了。
白雪皚皚,映襯出簇簇紅梅,整個世界如同一幅純凈艷美的畫卷。
她靜靜地望著,目光幽遠,仿佛想要穿越千山萬水,許久,終于嘆了一口氣,“想也沒用,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p> 竇三郎心中一喜,然而女子戚然落寞的神情落入眼中,便又安慰她:“不用擔心,我托人幫你打聽打聽,一定能找到回去的路,到時候,你一定要帶上我,我也想去那個世外桃源好好看看?!?p> 云棲黯然輕嘆:“那個地方?jīng)]有路?!?p> 竇三郎愈發(fā)驚奇,追問道:“既無路,你又是如何來到此地?!”
云棲苦笑:“我也不清楚,莊周夢蝶,對于你來說,我的世界就如同一個夢,然而,沒人說得清楚,究竟哪個是現(xiàn)實,哪個才是夢,也許這根本就不重要?!?p> 剎時,竇三郎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那雙漆黑的眸子竟然黑得看不見底,里面盛著濃濃的憂傷。
“既然你來到這里,遇到我,說明我們有緣,忘記過去,在這里重新開始?!?p> “重新開始?”云棲垂目喃喃著,片刻后問:“公子,如果你忽然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你會怎么做?”
“既來之則安之,我會在那里安心住下,在那里,我會有新的朋友,會有妻子,兒女,他們都是我的親人,我會幸福地跟他們生活在一起?!?p> 云棲靜靜地聆聽著,當聽到妻子兒女時,非但沒有笑,反倒愈發(fā)傷心起來,哽咽著:“如果你最愛的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個地方也許你永世都去不了,你又該怎么辦?”
她最愛的人便是那個云飛吧?
喜歡自己的哥哥?
原來那個云飛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竇三郎心中莫名歡喜,伸手扶住她由于啜泣而顫抖的雙肩,又道:“忘了他,既然你已經(jīng)來到這里,就應該擁抱新的生活,他定也會如此。”
云棲啜泣著,卻又強忍著,只是默默流淚,她忽然抬起頭面對著竇三郎,“公子,一年之內我任由公子差遣,水里來,火里去,絕不皺半點眉頭,一年之后,公子能否還我自由?”
“水里來,火里去?你就不怕死?!”
“若沒有自由,我寧愿一死?!?p> 想不到如此美麗的女孩子,卻又如此倔強,竇三郎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愈發(fā)喜歡她了。
“可是你在大唐沒有親人,若你愿意,我便是你的親人,你的朋友,我家便是你的家,如果我給你自由,你又能去哪里呢?”
“我不知道,”云棲勉強笑了笑,“但我更喜歡擁有朋友,而不是主人?!?p> 竇三郎沉吟片刻,道:“在我心目中,你從來都不是丫鬟下人,而是朋友,這樣吧,給你贖身的銀子就當我借你的,以后你幫我做事,我給你酬勞,你完全可以用酬勞來償還那些銀兩,你覺得如何?”
幫他做什么事呢?
云棲想了想,斷然道:“違背良心、殺人放火的事情我不做?!?p> 竇三郎一怔,隨即哈哈大笑,搖頭道:“放心,你覺得我是那種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