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上巳(一)
“云棲姑娘,在下道號諾德,也是愛蘭之人,走到門口,就忍不住想要進來一探究竟?!?p> 一
三月初一,距離三月初三的上巳節(jié)還有兩天。
這是云棲來到大唐的第一個春天。
在竇三郎的幫助下,在大唐生活了三個月的她,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家,朋友、鄰居,還有了自己的生意。
晨起,長安城平康坊南曲的巷子已經(jīng)熱鬧起來了,行人來來往往,小商小販的叫賣聲不絕于耳。
忽然間,一個少年的聲音叫了起來,帶著十二分的驚奇,“道長快看——”
聞聲,周圍的行人紛紛側(cè)目。
春光熔金,光華璀璨,一個高挑的身影走來,那是個二十開外的男子,披著修身的黑色道袍,踏風而行,衣袂在春光下翻飛,宛若神仙中人。
循著道童手指的方向,道人望見深巷中的一個小小門面。
門半掩著,門口石階上擺著幾盆花草,在清晨溫柔的風中搖曳生姿。
春光爛漫,蘭葉翠色頎長,寶藍色的蘭瓣,玲瓏雅致,宛若美玉雕琢而成,散發(fā)著柔和的藍色光芒。
南曲匯聚著來自全國、乃至全世界的行商客旅,來此獵艷的男人,眼中只有穿行于煙花巷陌的妖嬈女子,然而他一眼便看出,那是極其稀罕的“醉玲瓏”。
醉玲瓏生長于滇南幽深險惡的高山密林中,那種地方不是一般人能夠去得了的。
他已闊步走到門外,抬頭望去,小匾上寫著兩個極為雅致的朱紅色小篆:“蒹葭”。
這顯然是一個以出售花木為生的人家,還未走進門,清新淡雅的花香已經(jīng)撲鼻而來。
打開門,屋里光線昏暗,里面卻沒有人,一個無法分辨男女、特別碎嘴的聲音喊道:“有客人啦——”
過了片刻,他的眼睛已然適應了里面黯淡的光線,這間花鋪門面雖小,但隨著他一步步走進去,里面卻分外開闊。
房間里高高低低擺放著數(shù)不盡的花草,但絕大部分都是蘭草。
春季正是幽蘭盛開的季節(jié),有的盆小如拳,花朵僅有飛螢大小,有的卻高大繁盛,酒紅色的花朵一團團、一簇簇地直沖屋梁。
花屋中浮動著馥郁的蘭香,他心中不禁驚嘆,這里全都是見所未見的珍品。
因為花木眾多,雖然開著窗,室內(nèi)的光線依然有些黯淡。
透過屏風,看得見攀爬著紫藤花的花架,花架后面,隱約有座假山,假山的另一面,竟然傳來陣陣清脆悅耳的琴音。
循著琴音,他緩步穿過花屋,來到屋后的紫藤花樹下,那個看不到面目的聲又喊道:“客人進來了,客人進來了——”
他不禁笑了,一只渾身白羽,頭頂綴著朱紅色羽冠的白鸚鵡停在花架上,漆黑的眼睛正防賊似地緊盯著他,雙翅撲棱棱地展開來,足有尺許長。
無論是誰,只要走進這里,都會被吸引,都會忍不住想要走進去。
沿著假山旁邊的石徑,他已走進假山后一片清幽雅致的竹林。
晨光斜斜照進竹林,氤氳竹色環(huán)著八角小亭繚繞,一位女子正坐在亭內(nèi)鼓琴。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道人怔忪立定,口中呢喃著,“原來詩里說的是真的......”
女子身上穿著件素白的衣裙,烏發(fā)流云般蜿蜒垂下,散發(fā)著月華般朦朧的光華,膚色雪白,那白宛若白玉,柔和晶瑩,純凈不惹凡塵。
她低著頭,那手芊芊柔柔,細蔥般的手指輕攏慢捻,輕盈靈動,仿佛跳著舞。
那樂聲也是迷人,如山泉般清冽縹緲,似隨著婆娑的竹葉輕舞搖曳。
當他看到亭子外面的男人時,怔了怔,心中竟然莫名泛酸。
伴著琴音在林間空地上舞劍的男人,一身白綢衫子,襟袖上用天青、水綠二色的絲線繡著巴掌寬的“雙蝠穿竹”滾邊,身形魁偉壯碩,眉目俊朗,舉手投足間既帶著翩翩公子的儒雅風流,又帶著武人特有的矯健強悍。
竹風輕拂,夾著淡淡的竹香。
而那人的劍,疾若閃電,恍然間已化作一片清風竹影,劍快而人更快,人與劍渾然融為一體。
劍影穿梭游動間,竹葉被劍氣驅(qū)動著離樹而去,如同雪片般旋轉(zhuǎn)、紛落而下。
她是誰?
那個男人又是誰?跟她......
琴聲忽然停了,白衣女子起身朝他站立的方向望過來。
剎那間,他心竟然怦怦亂跳,呼吸竟似停滯了。
他在大唐游歷四方,縱覽殿堂與江湖,各地女子繽紛佳麗,顏色眩迷,然而在他眼中,即便皇宮里傾城傾國的美人,也不過是些庸脂俗粉罷了,他卻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
她的美如詩如畫,如同幽蘭般清麗絕世,這已不是凡塵的美。
才不搭理那個男人,他徑直朝女子走去,笑道:“你好,想不到喧囂紅塵竟藏著如此仙姝,今日相遇,必是緣分使然,請問姑娘芳名?”
那聲音忽又鉆了出來,后頸嗖的一涼,一道白影掠過他的頭頂,羽翅撲棱棱響著,最后停在白衣女子的肩膀上。
“云棲,”白鳥唧唧喳喳地嚷嚷:“這個臭道士自己跑進后院來了,真是無禮。”
云棲微笑著朝道人福了一福,“是看花的客人吧,云寶碎嘴子、沒禮貌,您別介意?!?p> 哦......白衣女子喚作云棲,白鸚鵡喚作云寶。
“云棲姑娘,在下道號諾德,也是愛蘭之人,走到門口,就忍不住想要進來一探究竟。”
二
來到長安三月有余,她竟然擁有自己的花鋪,而且這間位于南曲的小小花鋪,竟然能以絕無僅有的幽蘭而風靡長安城,文人墨客競相追捧、趨之若鶩。
種花、賞花、賣花,竟然是她在長安城里做得最多的事,而且也是她深深喜愛的事情。
晌午與竇三郎坐在紫藤花樹下用膳,云棲興致勃勃地說起,“三郎,多虧你派人從滇南收來那么多稀世奇珍,今天的生意特別好,流水是平日的好幾倍呢?!?p> 竇三郎給她夾菜,柔聲關切著:“養(yǎng)了三個月,臉色比過去好多了,不過還是太瘦,生意交給老劉打理,要注意身體,不要太操勞?!?p> “瘦?都胖成球了還瘦!”云棲扁了扁嘴,又把夾進碗里的雞胸脯送了回去,過去連雞胸脯都吃不上的她,竟然開始挑嘴了。
竇三郎又把雞胸脯夾了過來,“雞胸脯每天都得吃。”
“為什么?”云棲苦著臉,“就是山珍海味,每天吃都會膩的,你知不知道?!”
竇三郎再次把那塊白白嫩嫩的雞胸送了回來,這人真有點強迫癥,“我們這有句老話,吃哪補哪?!?p> “啊,”云棲低頭看看自己的胸口,臉立刻紅了,嬌聲呢喃著,“哎,你什么意思?我、我......難道還不......再說了,在我們那里,這已經(jīng)足夠了?!?p> ——比機器妞的不知好多少倍了!居然還有大把的男人說能滿足,呸,兩團硅膠滿足個鬼?。?p> 竇三郎正坐著,面帶微笑,又夾了一塊雞胸肉塞進她的碗里,“夠是夠了,當然是越大越好,哪個男人會嫌大呢?”
這是什么理?!
云棲噘嘴,賭氣似的哼哼,“我干嘛要為了男人喜歡,我就是我,想吃什么就什么......”
口中卻乖乖地把碗里那兩塊雞胸脯肉咀嚼下去,唉,以后還是不要多話,抗議的結(jié)果只會更糟。
竇三郎得逞似的偷笑,又道:“再過段時間,我?guī)阋妭€人?!?p> “誰啊?”
“歐陽詢你可曾聽說過?”問話的時候,竇三郎盯著云棲的眼睛,想從她的目光里找到什么。
歐陽詢這個名字倒是耳熟,云棲笑著開口,“我知道他,大書法家?!?p> “你遠在東海之上,卻坐知千里?”
——慘了,露餡兒了!
云棲訕笑著,怔了半餉終于憋出一個由頭,“我們那雖然閉塞,卻時有來自中原的人逃難過來,聽他們說的。見他做什么?”
竇三郎卻故作神秘地答道:“自然安排了你心里最想的事?!?p> ——我最想......?可我什么都沒想啊?!
“歐陽......幫我找個爹?”
竇三郎真的點了點頭,云棲驚得湯碗都拿不穩(wěn),她的確缺乏父愛,可也不用找個爹啊,還是個姓歐陽的爹,這是哪跟哪???!
“啊......唔......”為了避免露餡兒,她連忙轉(zhuǎn)移話題,“三郎,聽鄰居們說,太子建成已經(jīng)平定劉黑闥叛亂,天下大定,舉國同慶,這次上巳節(jié)比以往都熱鬧,朝廷特地取消了宵禁,晚上曲江畔有燈會,這是我第一次過上巳節(jié),也是我第一次見識大唐的燈會......”
其實今年的上元燈節(jié)她早逛過了,不過剛經(jīng)歷戰(zhàn)禍,百姓流離,傳說中的上元燈節(jié)冷冷清清的。
竇三郎好像忽然有了心事,默默聽著。
云棲絮絮說著上巳節(jié)的風俗,踏青賞花,放風箏,沐浴,男女之間互贈香草,同時滿心期盼地盯著竇三郎的眼睛,在他的目光里仔細尋找著,希望能找到同樣的興致……然而卻沒有。
“天下終于太平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天下百姓能夠安居樂業(yè)?!备]三郎卻奇怪地沒有看她,一面感慨著,一面又夾了塊清蒸鰣魚給她。
——我可不是拿美食就能堵住嘴巴的豬。
云棲不甘心,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拔液图t綃約好一同去逛燈會,王侍郎家的公子也去,你……要不要一起去?”
王侍郎家的公子自然是陪紅綃的,竇三郎如果不去,云棲就只能變身電燈泡了。
“王侍郎的公子?”竇三郎一怔,“王云?”
云棲點了點頭,“三郎可認識他?”
“唔,沒見過,跟王侍郎倒是有過一面之緣,據(jù)我所知,王云是嫡子,唉,竟然......”竇三郎惋惜地搖了搖頭,話里話外帶著些許輕視的意思。
——難道他嫌棄紅綃青樓女子的身份?
竇三郎歪著頭想了想,終于記起什么似的哎呀了一聲,皺眉:“皇帝舉辦宮宴,我竇家也在受邀之列,算了,我跟阿爹說一聲,不去了,難得熱鬧一下,那天晚上我陪你?!?p> 云棲目光一凝,心里滿是失望,再怎么說,她也算是半個生意人了,察言觀色的功夫與日俱增,與其勉強,不如算了。
她云淡風輕地笑了笑,“別了,燈會以后還多得是,啥時候都可以看,皇帝爺爺?shù)膶m宴怎么能告假呢?!”
竇三郎如釋重負地順水推舟,歪頭想了想,“這樣吧,宮宴一結(jié)束我就來找你,你先跟紅綃一道,戌時我們約在曲江亭見面,到時我陪你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