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上巳(二)
“劉黑子沒有死!”
一
黃昏時分的長安城籠罩在無邊無際的暮色里。
然而南曲巷子為了上巳節(jié)這天都已重新裝飾門面,門樓上縛著的彩綢全部換新,在燈月下映出五顏六色的光彩。
三四層高的酒樓,客滿,加上做生意的妓女和上竄下跳的店小二,將木質(zhì)的樓板踩得吱吱作響。
喧鬧聲從樓下人頭攢動的夜市一直浮上酒樓頂層,響徹云霄,令天邊月亮都失去了靜謐的感覺,白得有些嘈雜刺眼。
云棲花鋪關(guān)著門,里面卻是冷冷清清寂寂。
“唉......”云棲再一次望著亭外的暮色嘆氣,手指懶懶地?fù)苓^琴弦,弦音輕顫,發(fā)出百無聊賴的呻吟。
“你已經(jīng)魂不守舍大半天了,”前來教她彈琴的紅綃隨手勾出一縷妙音,喋喋不休地教導(dǎo)她如何馴男有術(shù)。
“男人要過哄的,尤其是竇家這樣有財有勢的,哪有你這樣實心眼兒種花、賣花的......唉,每天對著花還能對出好男人來啊,我也真是服了。”
云棲又恨恨地?fù)芰艘幌虑傧?,琴音錚地一響,撇嘴,“現(xiàn)在就逼著我每天吃雞胸脯肉,以后還不得騎在我頭上,這事我才不急呢。”
“這都已經(jīng)火燒眉毛了,還不急?”紅綃疾言厲色地追問:“你們認(rèn)識都已經(jīng)三個月了,他家住哪里?家里都還有誰?照他的家世,二十好幾的人了,不是我說,八成已經(jīng)有了妻室,搞不好連孩子都……好好,我不說這個,你要記住——在答應(yīng)他任何事之前,這些事情一定要弄清楚?!?p> 云棲捧著臉,呆呆地注視著掛在林梢的下弦月,喃喃:“我問過他,他說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了,家里只有老父親。”
“成親了沒?”
“我沒問。”
“什么時候見父母?”
“當(dāng)然沒問,干嘛要急著見?”
“啊,”紅綃瞪大一雙杏眼,“搞了半天,盡整些沒用的?!?p> “我沒打算嫁人,問他成親做什么?”云棲垂著眼淡淡地說,“再說了,他如果真有那個意思,自然會問我,何必多問呢?”
“你不要覺得害臊?!奔t綃很有過來人經(jīng)驗地做著軍師,“像三郎這樣的人才,京城里的名門貴女都盯著呢,等是等不來的,喜歡的就要主動爭取,把幸福牢牢地抓在手里?!?p> “我還沒想好要不要嫁人呢,現(xiàn)在這樣不是挺好的嘛?!?p> 紅綃冷笑兩聲,琴弦撥得錚錚響,“我們這,正經(jīng)人家的姑娘,十五歲就許了人家,我得提醒你,你已經(jīng)十八歲了,該為自己打算,否則將來嫁不出去?!?p> 云棲哼哼兩聲,“十五歲就成親,我們那的人根本就不用成親。”
“小姐,入鄉(xiāng)隨俗啊,你在這混,到了二十還沒嫁出去,會被唾沫星子淹死?!?p> 云棲沒出聲,深深嘆了口氣。
“你問問自己,到底想不想知道他家住哪里?成親了沒?”
——如果在未來,云棲還有可能找到回去的法子,可在兩千年前的唐朝,想要回去找歐陽云飛,如同癡人說夢,唉,難道一輩子就這么孤零零地等他、找他,人一生又有幾個十年,眼睛一眨也就過去了。
這竇三郎無論是人品和樣貌都是頂流,最關(guān)鍵的是,他萬事考慮周詳,很會照顧人,不知不覺中,云棲已經(jīng)習(xí)慣他安排好一切了。
可是既然他是那種習(xí)慣深謀遠(yuǎn)慮的人,如果對自己真有意思,又怎會不主動說起……
沉默了半晌,云棲終于點了點頭,“想又如何,無論怎樣,我都不會先開口的?!?p> 紅綃看著羞澀又天真的云棲,心中嘆息,暗想竇三郎也許打算把她當(dāng)成外室,頗為忿忿。
“你若不好意思問,想要答案也不難,這長安城里的名門貴胄,王侍郎的公子沒有不認(rèn)識的,你們明晚約了見面,我們悄悄躲在一旁,讓王云看看他,以后再找不良人好好查查他的根底?!?p> 二
靜謐的夜晚,月色如水般鋪了竇三郎一身,將立在竹月下沉思的男子映成了山岳。
夜空中忽現(xiàn)一道鬼魅般的黑影,足尖在竹梢上輕輕一點,接連四五個起落,如夜梟般掠過夜霧籠罩的竹林,眨眼間,那影已立在竇三郎身后。
“主人——”
“你回來了,他那里有什么情況?”
“劉黑闥被擒,河北、河南、山東都已平定。”
“嗯,太子給朝廷的奏報我看過,劉黑子已被斬首?!?p> “劉黑子并沒有死?!?p> 竇三郎飛快地轉(zhuǎn)過身來,愕然道:“放虎歸山,其害無窮,劉黑子又逃跑了?”
“那倒是沒有,太子已將人帶回京都,現(xiàn)隱藏在東宮。”
竇三郎凝眉思索著,緩緩道:“關(guān)在哪?可查有實據(jù)?”
“劉黑子臨死之際請求面見太子,太子隨即屏退左右,與劉黑子單獨待了一炷香功夫。屬下當(dāng)時未能入內(nèi),但聽得軍帳中傳出幾聲驚呼,太子連聲驚問“當(dāng)真......”,屬下起疑,本想再探聽一二,可帳中二人忽然壓低了聲音,可見事情之隱秘。屬下猜測,劉黑子為了保命,必然透露什么驚天秘密,太子重諾,應(yīng)不會殺他。隨后屬下從亂墳崗?fù)诔鰟⒑谧拥氖?,找人辨識,這才發(fā)現(xiàn)被斬首之人根本就不是他?!?p> “這可是欺君之罪,可見那個秘密……你可有線索?”
“屬下尚未查明?!?p> “你找到誰分辨尸首?”
“劉黑子在昌樂的女人?!?p> “那女子現(xiàn)在何處?”
“劉黑子兵敗逃亡,那女子是春月坊的頭牌,現(xiàn)已經(jīng)回去了?!?p> “也就是說,劉黑子在昌樂的時候,這個女人時時伴在身邊?!?p> “是?!?p> “把她帶來長安,我要親自審問?!?p> “是?!?p> “劉黑子身邊還有什么親信嗎?”
黑衣蒙面人搖頭,“劉黑子戰(zhàn)敗時身邊只帶走了百十號人,后被諸葛德威拿下,獻(xiàn)給太子,被斬首之人正是劉黑子的貼身親信?!?p> 竇三郎又陷入了沉思,正在這時,下人已經(jīng)來到丈許外,探頭稟道:“主人,王校尉到了,正在偏廳等候。”
竇三郎沖黑衣人擺了擺手,“你辛苦了,退下吧?!?p> 三
上巳節(jié)的夜晚,華燈初上,流水在上弦月清淡的月光下,閃動著細(xì)碎的銀鱗。
曲江畔的夜市已是人聲鼎沸。
王云在曲江亭附近的紫云樓訂了包廂,可以先在樓上喝酒品嘗時鮮。
這個主意甚是周到,坐在紫云樓上,既可以欣賞曲江日暮,還可以觀看祭祀河神、放水燈、游園各種活動。
聽說這個王云在金吾衛(wèi)任職,負(fù)責(zé)保衛(wèi)京畿安全,一直在追求紅綃,但人又極害羞,不會討女孩子喜歡,這次終于贏得美人青睞,不得好好表現(xiàn)。
紅綃是水月樓的花魁,豪門望族一擲千金、趨之若鶩,似王云這樣的小官吏,在長安城里多如牛毛,若不是看在他對京都人事都甚為熟悉,人看上去又老實聽話,是入不了紅綃眼的。
做東請客的是王云,可進(jìn)了包廂后,穿著便服的他嚴(yán)肅認(rèn)真地坐下。
一雙俊眼不住地打量著云棲,暗藏著一抹凌厲的鋒芒,仿佛不是來吃酒游樂,倒是在審視嫌疑犯。
紅綃看上去倒甚是隨意,面對此情此景卻是嫻熟自如。
她熱情地替大家斟酒布菜,拆雞剝魚,迅速填補(bǔ)了王云和云棲兩個互相不熟悉,又都很羞澀帶來的尷尬。
三杯黃湯下肚,王云的臉立刻紅了,一雙俊眼熱情似火,一把抓起紅綃帶在身邊的琵琶,連聲說讓紅綃教他。
怎么教啊?
兩個人疊在一起,手把手,耳貼耳……亂彈琴......
包廂里面的氣氛立刻就詭異的炙熱起來。
——要死啦,想不到只吃了個半飽,云棲就變成了電燈泡。
她垂下頭去,使勁兒地往嘴里又扒拉了幾口米飯,把吃剩一半的烤雞腿幾口掃光,拿起酒杯仰面干掉小黃湯,看兩個人卿卿我我、捏來捏去,干脆徑自下去玩了。
夜幕籠罩的曲江兩岸燈火璀璨,游人如織。
云棲獨自走在路上,周圍商販行人熙熙攘攘,夜市各類雜賣琳瑯滿目,主要以小吃、首飾、脂粉、針線居多。
平日躲在花鋪里忙生意,南曲又是煙花之地,云棲很少出來逛街。
今晚看到這么多新奇的玩意,她不由得東看看西摸摸。
花了五文錢買了一串冰糖葫蘆,邊吃邊逛。
一處攤點很是熱鬧,將云棲吸引過去。
原來是賣香囊的攤子。
“姑娘,來個香囊吧!”攤主熱情吆喝著,“送情郎、送夫君、送小哥哥,一應(yīng)俱全,花樣繁多,還可以定制香味兒。”
客人選中香囊后,按照要求,店家配香、填香一條龍服務(wù),顧客自然盈門。
云棲一直想著給竇三郎縫制個香囊,以示感謝,無奈,她連針線活都搞不定,正好買個現(xiàn)成的。
三郎喜歡穿朱紅袍,她最后挑中了兩只,一只月白底繡黃雀銜銀環(huán)——以示謝恩,一只淡紫色底繡并蒂蓮——雙雙對對美滿幸福。
她這個人喜歡做兩手準(zhǔn)備。
走著走著,人已經(jīng)來到江邊。
行人漸少,江面上拂來陣陣夜風(fēng),陰陰沉沉,帶著透骨的寒意。
她渾身打了個激靈,回身一望,竟然已遠(yuǎn)離鬧市。
而前路似被一片漫無邊際的杏花林擋住。
昏暗中一團(tuán)白花花的東西順著風(fēng)吹來,黏在她的臉上。
云棲詫異地伸手一摸——杏花花瓣,以及燒了一半的冥錢。
她的手在風(fēng)中顫了顫,雪片般的杏花混合著冥錢的灰燼隨風(fēng)飄散,化進(jìn)陰氣沉沉的夜色里。
一陣陣鬼哭神號的嗚咽哀鳴隨著杏花馥郁的花香飄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