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
爸媽否決了我寒假工的提議,我也沒有勇氣私自離開他們。
【宋歲歲,下雪了】
我知道。
門口的水管被凍炸了,白色的雪在我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被踩成泥濘。
等會兒再回消息,和姜驚聊天斷斷續(xù)續(xù)的,因為我基本會選在他不能回消息的時候回復。
比如放假了,他在上家教課。
攻克學校安排以外的知識,我是學校安排的從來沒有完成過。
我在一所廢墟中,所以知道姜驚的目標清晰,未來花團錦簇。
不是很想回消息。
說不清,也道不明。我希望收到他的消息,但,回應是件巨大的工程。
“宋嫵歲,你又在玩手機,你這個手機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很久了?!?p> “現(xiàn)在忙,懶得說你。”
“去送貨。”
馬上要過年了,街道上都是囤積年貨的人,和遲遲不前的車龍。
我把手機揣進兜里,心沉了沉。
送貨的小推車在坑凹不平的瀝青路上“嘩啦嘩啦”地響,震得我手麻。
“你來扶著后面,我來拉?!?p> 姐姐說。
她叫阿柔,很有畫畫天賦,和我不在一個學校,她走讀。
“不用。”
我和阿柔的關系水火不容,我討厭她。
寒假,家里人都不回去打假期工的,爸媽不允許。家里會進年貨,幾處擺攤,租面門。
爸媽忙不過來,我看得見蒼老皮膚。
比如今天早上,媽媽吐血。
我站在床邊,看哥哥,看姐姐,看弟弟……不知道該怎么反應。
吐血怎么吐?吐多少?痛嗎?
“遞紙?!卑⑷嵴f。
我拿著卷紙,站在那個沒有開燈的房間門口,聽見媽媽痛苦的呻吟。
爸爸讓她休息,她讓爸爸先去攤位,她一會兒就去。
是該支攤了。
那時候天還沒亮,六點鐘。
爸爸提著稱出來,看見我,“你媽在里面吐血,你們一點反應都沒有,白眼狼。”
他走了,小弟去翻藥箱,找媽媽以前吃的藥,打開別人不要的二手飲水機,熱水。
“哥,怎么辦?”
我問。我不知道該怎么反應,要上去關心,問媽媽的身體狀況,然后再送去醫(yī)院。
問沒有用,媽媽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去醫(yī)院的。
好像什么都沒用。
我沒有任何能力,改變現(xiàn)狀,就連讓媽媽去醫(yī)院。
我認為關心最沒有作用,這種虛偽的行為在家里也不會被需要。
“媽媽,吃藥。”
小弟的聲音那么稚嫩。
“我們先去攤子那邊,你和小弟等媽休息了再來?!?p> 在這種家庭,賺錢遠比人重要,比健康重要。
不是,我錯了。
我進去爸媽那個昏暗的房間,聲音因為天氣太冷在發(fā)抖,“媽……”
“哭什么,又不是要死了?!眿寢屨f完這句話,大喘氣。
地上的她嘔出來的東西里,還有沒有分解的膠囊。
“去醫(yī)院吧。”
小弟放下水,他什么都不懂推了推媽媽,“媽媽,我們?nèi)メt(yī)院?!?p> “去醫(yī)院多花錢,這幾天要賣多少錢,還有那么多貨?!?p> 我想可能去醫(yī)院太貴了,家里的錢都用來進貨了,沒錢了。
她氣息奄奄,“只要你們好好讀書,我死都……”
讀書更重要,我也感覺到窒息。
“媽!”
我轉(zhuǎn)身就走,對三年級的小弟說:“你今天在家做飯,我走了。”
讀書重要,錢排第二,人排最后。
“好嘞二姐。”
我異常討厭十五歲,討厭過年,爸媽卻無比期待過年,因為家里有五個孩子在讀書。
我無法共情媽媽,生這么多孩子有什么好?
“還在想媽的身體?”阿柔的聲音在此起彼伏的車喇叭里淹沒了,我聽得不真切。
“你不想?”
“別想了,那這幾天過了,就算賺了錢,他們也不會去醫(yī)院的。”
“你怎么知道?”
“過完年,五個人全開學,指不定賺的錢還不夠。一個大學,兩個高中,一個初中,一個小學?!?p> “哥是貸款的?!辈挥脤W費。
“生活費呢?”
冷太大了,耳朵發(fā)疼,手冷得烏青,指甲是黑的。
“小妹妹,你們把這個放在后備箱里。麻煩了?!?p> 這個姐姐燙著大波浪,踩著高跟鞋,應該近三十歲,她用的香水像這個年齡。
“媽媽,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是熟悉的聲音,班上的同學。我和阿柔換了位置,保證后視鏡也看不見我,抬那些年貨在車上。
“別下車啊,外面太冷了。”我記起來了,這個姐姐和爸爸交談的時候說過,她比媽媽大兩歲。
為什么媽媽那么蒼老?
“我還以為要我?guī)兔ρb在后備箱呢?”
“太重了,她們爸爸說可以送。要不然讓你爸爸自己來。”
我不知道那個同學的名字,只知道她在班上很活躍,很大膽。
我也不喜歡她。
張揚,明艷,即使她的五官不符合大眾審美我也不得不承認她總能吸引我。
不確定剛才她看見我沒,但我看清她了,梳著辮子,畫了淡妝,白色毛絨絨的外套。
“你去說我們裝完了?!蔽野呀憬阃瞥鋈?。
身上是年貨包裝盒上的灰,一件年貨,兩件年貨……每一件年貨上都有灰,我抱著它們裝進客人的車廂,客人的家里。
身上灰撲撲的。
我還沒洗臉。
我把衛(wèi)衣帽子帶上,和阿柔拉上小推車原路返回,她吐槽:“怎么停車停這么遠?累死了。”
我不想說話,累,身體也很重。冷空氣進入喉嚨,小針扎我的身體。
“哎,你看?!?p> 看什么?我被阿柔逮了一把,剛避開的水坑,直直踩在里面。
“前面,那個高高的小帥哥,看見沒?”
我看過去,心跳慢了半拍。
那個男生,像枯草里的唯一綠色,泥濘里未被打擾的雪,冬末春初的風。
“這個地方女生好看,男生普遍都丑,難得看見一個好看的?!?p> 我把帽子拉得很低,頭也很低。
“還看,一會兒老爸罵人了?!?p> 姜驚……怎么會在這兒。
從容拉著推車的手,手指不自覺變得很蜷曲,這樣看不見污泥的指甲。
早知道就不帶這個被老鼠咬破的圍裙了。
尷尬,羞恥,避無可避,沒有退路。
還有我不能接受的嫉妒。
我竟然也如此虛榮。
我也想干干凈凈站在人群中被人回望,也想坐在開了空調(diào)的車里,也想至少得是干干凈凈的。
虛榮,這是一個不好的詞。
它不能作為我身上的標簽,我要做一個正視不堪,正視貧窮,正視自己的好孩子。
強硬掰直彎曲的身體……如果阿柔沒有說那句:“他好像看過來了?!?p> 天,一下暗了。
大概是看錯了,一天的來來回回我沒再看見那個干凈的男生。
甚至記得那個男生在人群中,被路人撞得踉蹌,衣服皺了,褲子是牛仔,白鞋的邊緣沾了泥。
被人群推搡著,還說:“不好意思?!?p> 可能真的沒看清,我不記得他的臉。
爸爸在其他地方也設了攤子,哥哥,爸爸,我各守一處,阿柔和弟弟哪邊需要哪邊搬。
我可能克生意。
我在哪,哪的客流量就少,甚至沒有,即使在最擁擠的十字路口也是這樣。
爸爸過來,那些人就跟著來,爸爸一走,那些人就走。
我被罵了一頓。
同樣的話術,爸爸說出來,就有人買,我說出來,別人會笑,會說一會兒回來買。
也有直白的:小姑娘怕不是騙人?
“我怎么可能騙人,我家年年在這里賣的?!逼鋵嵨蚁胝f已經(jīng)很晚了,我很餓,也很累,很困,很冷。
愛買不買。
但是不可以。
而且這是假話,我是第一年在這里賣,他們大多數(shù)人笑笑不說話。
也有人問可不可以嘗一下。箱子貨,嘗一下就損失一箱。
爸爸也弄了散裝的,但是很多人嘗了不買,可能不好吃,不符合他的口味。
怎么后面還帶著人來,說想買又不想買,讓家里人嘗嘗味道,然后一家人都說不買。
冬天,說水果冰牙,所以不買。
真討厭。
媽媽還是出來了,提著小火爐。她很憔悴。
她一來,我這的生意又變好了。
“老娘不來,是不是差點冷死?”
“嗯?!?p> “生意好不好做?”
“……”
“還不好好讀書?!?p> 讀書是問題,也不是問題??偠灾?,如果讀書是一個人的話,那它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最最討厭還有忍辱負重接觸的敵人。
“你回去休息?!蔽业膽B(tài)度很冷,很強硬。
媽媽說:“有些生意看熟人,我和你爸不在,有些人是不會買的?!?p> 無力。
忙碌。
天黑的時候,街道上的車輛才開始減少,人也是。
媽媽問怎么會有手機,我:別人送的。
“誰送的,讓他也送一個給我。”
“男生女生?”
“是不是談戀愛了?”
“你打電話,我來問?!?p> 媽媽帶著笑,語氣卻很迫切。
通訊錄只有一個聯(lián)系人,沾滿灰塵的手撥了號碼。
“嘟,嘟,嘟……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您稍后再播?!?p> 其實,我腦袋是麻木的。
“再打一遍?!?p> 擴音。
還是無人接聽。
“和你非親非故,別人為什么送貴的東西給你?”
“可能他想找理由換手機?!焙脿繌姷睦碛?。
“你最好沒有早戀?!?p> 最后來了熟人,拉著媽媽說了一會兒,打岔后她也沒追問。
“阿姨,這個怎么賣?”
來了個年輕人,他問,媽媽沒聽見,她身邊圍著聲音更大的阿姨和叔叔。
我拍了拍箱子,“這個五十?!?p> “這個呢?”
“六十?!?p> “這個呢?”
“沙糖桔一百二?!?p> “這個呢?”
“沃柑一百五。”
“這個呢?”
“葡萄柚八十。”
他“哦~”了一聲,頭發(fā)梳得錚亮,眉眼精神,皮膚很白,不是本地人。
“一樣兩件,算一下多少錢?”
50+150=200,80+120=200,兩百的兩百,四百六乘二。
“九百二?!?p> “抹個零頭,九百?!?p> 抹二十不虧,但會被罵。
“那你再加一件葡萄柚,就不用抹了?!?p> 那人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張了張嘴,還是付了錢。
“行,能送嗎?”
“能,送到哪?”
“前面另一個十字路口?!?p> 還隔的不遠,路也不陡。
“媽,我去送貨?!?p> “好?!?p> 推車永遠是鐵架碰鐵架的聲音,炸耳,沉重,我像一頭遲暮老牛,還在辛苦勞作。
一輛紅色的轎車,看不出來牌子。
塑料筐很硌手,尤其冬天的手。沙糖桔的外筐有帶刺,血出來時,還很熱。
“你沒事吧?”
有事,“沒?!?p> 大多數(shù)的水果都是,他自己裝上車的,我只抬了一筐沙糖桔。
“不好意思。”
他關上車廂,“我車里有創(chuàng)可貼,我去拿?!?p> 用創(chuàng)可貼,手得干凈。
他去開車門,我已經(jīng)拉著推車走了。
三個手指扯破一點皮,出的血都蓋不掉臟的紋路。
下雪了。
睫毛上都是白色的晶體。
天黑了,雪就像灰色的羽毛,掉在人肉眼可見的地方變成了白色。
冷。
“還不回去嗎?”其他人的攤都收起來了。
“再等一會兒?!?p> 等什么?
鞋是濕的,褲腿也是濕的,凍瘡安安靜靜地疼。
白天的熱鬧和晚上的空蕩成了對比。
我摸出手機,沒拍天上的雪,拍泥坑里的污水。
配文【冬天】
我回姜驚的消息【真冷】
想了想,我又補了一句【我討厭冬天,也討厭下雪】
過了一會兒,他回【我也是】
不期待下雪了嗎?
姜驚。
我討厭什么,他就討厭什么。
他是學人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