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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嫵歲

第二十九章:冬天

宋嫵歲 宋嫵歲 3769 2024-11-20 20:55:57

  假期。

  爸媽否決了我寒假工的提議,我也沒有勇氣私自離開他們。

  【宋歲歲,下雪了】

  我知道。

  門口的水管被凍炸了,白色的雪在我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被踩成泥濘。

  等會兒再回消息,和姜驚聊天斷斷續(xù)續(xù)的,因為我基本會選在他不能回消息的時候回復。

  比如放假了,他在上家教課。

  攻克學校安排以外的知識,我是學校安排的從來沒有完成過。

  我在一所廢墟中,所以知道姜驚的目標清晰,未來花團錦簇。

  不是很想回消息。

  說不清,也道不明。我希望收到他的消息,但,回應是件巨大的工程。

  “宋嫵歲,你又在玩手機,你這個手機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很久了?!?p>  “現(xiàn)在忙,懶得說你。”

  “去送貨。”

  馬上要過年了,街道上都是囤積年貨的人,和遲遲不前的車龍。

  我把手機揣進兜里,心沉了沉。

  送貨的小推車在坑凹不平的瀝青路上“嘩啦嘩啦”地響,震得我手麻。

  “你來扶著后面,我來拉?!?p>  姐姐說。

  她叫阿柔,很有畫畫天賦,和我不在一個學校,她走讀。

  “不用。”

  我和阿柔的關系水火不容,我討厭她。

  寒假,家里人都不回去打假期工的,爸媽不允許。家里會進年貨,幾處擺攤,租面門。

  爸媽忙不過來,我看得見蒼老皮膚。

  比如今天早上,媽媽吐血。

  我站在床邊,看哥哥,看姐姐,看弟弟……不知道該怎么反應。

  吐血怎么吐?吐多少?痛嗎?

  “遞紙?!卑⑷嵴f。

  我拿著卷紙,站在那個沒有開燈的房間門口,聽見媽媽痛苦的呻吟。

  爸爸讓她休息,她讓爸爸先去攤位,她一會兒就去。

  是該支攤了。

  那時候天還沒亮,六點鐘。

  爸爸提著稱出來,看見我,“你媽在里面吐血,你們一點反應都沒有,白眼狼。”

  他走了,小弟去翻藥箱,找媽媽以前吃的藥,打開別人不要的二手飲水機,熱水。

  “哥,怎么辦?”

  我問。我不知道該怎么反應,要上去關心,問媽媽的身體狀況,然后再送去醫(yī)院。

  問沒有用,媽媽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去醫(yī)院的。

  好像什么都沒用。

  我沒有任何能力,改變現(xiàn)狀,就連讓媽媽去醫(yī)院。

  我認為關心最沒有作用,這種虛偽的行為在家里也不會被需要。

  “媽媽,吃藥。”

  小弟的聲音那么稚嫩。

  “我們先去攤子那邊,你和小弟等媽休息了再來?!?p>  在這種家庭,賺錢遠比人重要,比健康重要。

  不是,我錯了。

  我進去爸媽那個昏暗的房間,聲音因為天氣太冷在發(fā)抖,“媽……”

  “哭什么,又不是要死了?!眿寢屨f完這句話,大喘氣。

  地上的她嘔出來的東西里,還有沒有分解的膠囊。

  “去醫(yī)院吧。”

  小弟放下水,他什么都不懂推了推媽媽,“媽媽,我們?nèi)メt(yī)院?!?p>  “去醫(yī)院多花錢,這幾天要賣多少錢,還有那么多貨?!?p>  我想可能去醫(yī)院太貴了,家里的錢都用來進貨了,沒錢了。

  她氣息奄奄,“只要你們好好讀書,我死都……”

  讀書更重要,我也感覺到窒息。

  “媽!”

  我轉(zhuǎn)身就走,對三年級的小弟說:“你今天在家做飯,我走了。”

  讀書重要,錢排第二,人排最后。

  “好嘞二姐。”

  我異常討厭十五歲,討厭過年,爸媽卻無比期待過年,因為家里有五個孩子在讀書。

  我無法共情媽媽,生這么多孩子有什么好?

  “還在想媽的身體?”阿柔的聲音在此起彼伏的車喇叭里淹沒了,我聽得不真切。

  “你不想?”

  “別想了,那這幾天過了,就算賺了錢,他們也不會去醫(yī)院的。”

  “你怎么知道?”

  “過完年,五個人全開學,指不定賺的錢還不夠。一個大學,兩個高中,一個初中,一個小學?!?p>  “哥是貸款的?!辈挥脤W費。

  “生活費呢?”

  冷太大了,耳朵發(fā)疼,手冷得烏青,指甲是黑的。

  “小妹妹,你們把這個放在后備箱里。麻煩了?!?p>  這個姐姐燙著大波浪,踩著高跟鞋,應該近三十歲,她用的香水像這個年齡。

  “媽媽,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是熟悉的聲音,班上的同學。我和阿柔換了位置,保證后視鏡也看不見我,抬那些年貨在車上。

  “別下車啊,外面太冷了。”我記起來了,這個姐姐和爸爸交談的時候說過,她比媽媽大兩歲。

  為什么媽媽那么蒼老?

  “我還以為要我?guī)兔ρb在后備箱呢?”

  “太重了,她們爸爸說可以送。要不然讓你爸爸自己來。”

  我不知道那個同學的名字,只知道她在班上很活躍,很大膽。

  我也不喜歡她。

  張揚,明艷,即使她的五官不符合大眾審美我也不得不承認她總能吸引我。

  不確定剛才她看見我沒,但我看清她了,梳著辮子,畫了淡妝,白色毛絨絨的外套。

  “你去說我們裝完了?!蔽野呀憬阃瞥鋈?。

  身上是年貨包裝盒上的灰,一件年貨,兩件年貨……每一件年貨上都有灰,我抱著它們裝進客人的車廂,客人的家里。

  身上灰撲撲的。

  我還沒洗臉。

  我把衛(wèi)衣帽子帶上,和阿柔拉上小推車原路返回,她吐槽:“怎么停車停這么遠?累死了。”

  我不想說話,累,身體也很重。冷空氣進入喉嚨,小針扎我的身體。

  “哎,你看?!?p>  看什么?我被阿柔逮了一把,剛避開的水坑,直直踩在里面。

  “前面,那個高高的小帥哥,看見沒?”

  我看過去,心跳慢了半拍。

  那個男生,像枯草里的唯一綠色,泥濘里未被打擾的雪,冬末春初的風。

  “這個地方女生好看,男生普遍都丑,難得看見一個好看的?!?p>  我把帽子拉得很低,頭也很低。

  “還看,一會兒老爸罵人了?!?p>  姜驚……怎么會在這兒。

  從容拉著推車的手,手指不自覺變得很蜷曲,這樣看不見污泥的指甲。

  早知道就不帶這個被老鼠咬破的圍裙了。

  尷尬,羞恥,避無可避,沒有退路。

  還有我不能接受的嫉妒。

  我竟然也如此虛榮。

  我也想干干凈凈站在人群中被人回望,也想坐在開了空調(diào)的車里,也想至少得是干干凈凈的。

  虛榮,這是一個不好的詞。

  它不能作為我身上的標簽,我要做一個正視不堪,正視貧窮,正視自己的好孩子。

  強硬掰直彎曲的身體……如果阿柔沒有說那句:“他好像看過來了?!?p>  天,一下暗了。

  大概是看錯了,一天的來來回回我沒再看見那個干凈的男生。

  甚至記得那個男生在人群中,被路人撞得踉蹌,衣服皺了,褲子是牛仔,白鞋的邊緣沾了泥。

  被人群推搡著,還說:“不好意思?!?p>  可能真的沒看清,我不記得他的臉。

  爸爸在其他地方也設了攤子,哥哥,爸爸,我各守一處,阿柔和弟弟哪邊需要哪邊搬。

  我可能克生意。

  我在哪,哪的客流量就少,甚至沒有,即使在最擁擠的十字路口也是這樣。

  爸爸過來,那些人就跟著來,爸爸一走,那些人就走。

  我被罵了一頓。

  同樣的話術,爸爸說出來,就有人買,我說出來,別人會笑,會說一會兒回來買。

  也有直白的:小姑娘怕不是騙人?

  “我怎么可能騙人,我家年年在這里賣的?!逼鋵嵨蚁胝f已經(jīng)很晚了,我很餓,也很累,很困,很冷。

  愛買不買。

  但是不可以。

  而且這是假話,我是第一年在這里賣,他們大多數(shù)人笑笑不說話。

  也有人問可不可以嘗一下。箱子貨,嘗一下就損失一箱。

  爸爸也弄了散裝的,但是很多人嘗了不買,可能不好吃,不符合他的口味。

  怎么后面還帶著人來,說想買又不想買,讓家里人嘗嘗味道,然后一家人都說不買。

  冬天,說水果冰牙,所以不買。

  真討厭。

  媽媽還是出來了,提著小火爐。她很憔悴。

  她一來,我這的生意又變好了。

  “老娘不來,是不是差點冷死?”

  “嗯?!?p>  “生意好不好做?”

  “……”

  “還不好好讀書?!?p>  讀書是問題,也不是問題??偠灾?,如果讀書是一個人的話,那它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最最討厭還有忍辱負重接觸的敵人。

  “你回去休息?!蔽业膽B(tài)度很冷,很強硬。

  媽媽說:“有些生意看熟人,我和你爸不在,有些人是不會買的?!?p>  無力。

  忙碌。

  天黑的時候,街道上的車輛才開始減少,人也是。

  媽媽問怎么會有手機,我:別人送的。

  “誰送的,讓他也送一個給我。”

  “男生女生?”

  “是不是談戀愛了?”

  “你打電話,我來問?!?p>  媽媽帶著笑,語氣卻很迫切。

  通訊錄只有一個聯(lián)系人,沾滿灰塵的手撥了號碼。

  “嘟,嘟,嘟……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您稍后再播?!?p>  其實,我腦袋是麻木的。

  “再打一遍?!?p>  擴音。

  還是無人接聽。

  “和你非親非故,別人為什么送貴的東西給你?”

  “可能他想找理由換手機?!焙脿繌姷睦碛?。

  “你最好沒有早戀?!?p>  最后來了熟人,拉著媽媽說了一會兒,打岔后她也沒追問。

  “阿姨,這個怎么賣?”

  來了個年輕人,他問,媽媽沒聽見,她身邊圍著聲音更大的阿姨和叔叔。

  我拍了拍箱子,“這個五十?!?p>  “這個呢?”

  “六十?!?p>  “這個呢?”

  “沙糖桔一百二?!?p>  “這個呢?”

  “沃柑一百五。”

  “這個呢?”

  “葡萄柚八十。”

  他“哦~”了一聲,頭發(fā)梳得錚亮,眉眼精神,皮膚很白,不是本地人。

  “一樣兩件,算一下多少錢?”

  50+150=200,80+120=200,兩百的兩百,四百六乘二。

  “九百二?!?p>  “抹個零頭,九百?!?p>  抹二十不虧,但會被罵。

  “那你再加一件葡萄柚,就不用抹了?!?p>  那人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張了張嘴,還是付了錢。

  “行,能送嗎?”

  “能,送到哪?”

  “前面另一個十字路口?!?p>  還隔的不遠,路也不陡。

  “媽,我去送貨?!?p>  “好?!?p>  推車永遠是鐵架碰鐵架的聲音,炸耳,沉重,我像一頭遲暮老牛,還在辛苦勞作。

  一輛紅色的轎車,看不出來牌子。

  塑料筐很硌手,尤其冬天的手。沙糖桔的外筐有帶刺,血出來時,還很熱。

  “你沒事吧?”

  有事,“沒?!?p>  大多數(shù)的水果都是,他自己裝上車的,我只抬了一筐沙糖桔。

  “不好意思。”

  他關上車廂,“我車里有創(chuàng)可貼,我去拿?!?p>  用創(chuàng)可貼,手得干凈。

  他去開車門,我已經(jīng)拉著推車走了。

  三個手指扯破一點皮,出的血都蓋不掉臟的紋路。

  下雪了。

  睫毛上都是白色的晶體。

  天黑了,雪就像灰色的羽毛,掉在人肉眼可見的地方變成了白色。

  冷。

  “還不回去嗎?”其他人的攤都收起來了。

  “再等一會兒?!?p>  等什么?

  鞋是濕的,褲腿也是濕的,凍瘡安安靜靜地疼。

  白天的熱鬧和晚上的空蕩成了對比。

  我摸出手機,沒拍天上的雪,拍泥坑里的污水。

  配文【冬天】

  我回姜驚的消息【真冷】

  想了想,我又補了一句【我討厭冬天,也討厭下雪】

  過了一會兒,他回【我也是】

  不期待下雪了嗎?

  姜驚。

  我討厭什么,他就討厭什么。

  他是學人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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