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加油。
人去樓未空。
因為三個年級共用一個教學樓,高三走了,食堂也還是需要排隊,排很久的隊。
狹小學校的喧鬧一點都沒有變化。
準高二,換寢室樓,換教室,換同學,這是一次大換血。
前幾個星期還在甩賣的樓底安靜如常。
暑假也在一個平常的日子到來。
【宋歲歲】
[嗯]
【我考完了】
?。畚抑溃?p> 很多天前就知道了。
[恭喜]
解脫,他向老師口中的自由跨了一大步,是我的想象無法丈量的跨度。
【你想考哪所大學】
那少得可憐的分數,連??贫假M力,還能上什么大學。
于是,我眼都不眨打下兩個字。
?。踑大]
【也是醫(yī)學專業(yè)嗎】
?。鄄恢溃?p> [它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可以洗澡]
【?】
?。圩置嬉馑迹?p> 他不會懂的,沒有衛(wèi)生間的地下室,對于我來說是難以忍受的。
拉肚子就算了,在家期間來月經,痛得直冒冷汗也要跑到幾百米外的公共廁所換新的衛(wèi)生棉。
幾百米,遠。
就是遠。
遠得要死。
現在就是,沒有門的公廁,蹲位邊上總是有人,總是直直等你上完廁所。
她們看著我,大聲在我覺得惡臭的空間里交談。
不臭嗎?不尷尬嗎?
快走吧,快走吧。
我用紙巾蒙住眼口鼻,不想看,難聞。等人都走光了,才勉強支撐雙腿站起來,腿麻,又不想扶著任何能接觸到的東西。
廁所外面的陽光曬得腦門發(fā)疼,都到家了,身上的氣味還是濃郁得像掉進糞坑。
臭的。
我是臭的。
移動的臭人。
和姜驚的聊天記錄,越看越想笑。撒謊對我來說家常便飯,即使面對面,他看著我的眼睛,我也會回以注視。
“去哪了?”
“曬太陽?!?p> 實話,是好孩子才會說的。
“不要一天天往外面跑,家里面這么亂不曉得收拾,這么大的姑娘,不懂事,人家哪家像你一樣……”
煩。
煩。
很煩。
“那你別生我??!”
父親的背影瘦骨嶙峋,突然變得佝僂,稱在他手里面顯得沉重。
寬大的褲腿就這樣走出門。
他已經很久不用低著頭在門框下來回,頭發(fā)白花花的。
去年,和弟弟一樣大的年紀的小孩喊他“爺爺”。
他老了。
我還這樣不成器。
我躲進被子,聞著熟悉的霉味,眼角的皮膚刺痛。
得努力,要上進。
我才十五歲,不能說累。
不能累,爸媽那樣都從天黑到天黑,負擔這樣重都還努力生活。
我不可以累。
我要適應環(huán)境,在逆境中生長。
可,我從沒遇見大的挫折,也不能說逆境。
所以我每天在無病呻吟,都在給自己添堵,給家里人添堵。
我是一個壞人,是裝模作樣的表演者,這叫矯情。
浪費大好的時間,中傷家人……不對,不對,都不對。
我有罪。
我應該好好學習,不管環(huán)境怎么樣,成績要好,要心無旁騖。要做乖孩子,不可以玩手機,不能和男生聊天。
最最重要的是,我既然作為超生拖累爸媽的存在,更要懂得體諒他們。
不要反駁,不要反駁。
我可能瘋了,越想頭越疼,又控制不住要去想。
于是,我爬起來一邊收拾散發(fā)霉味的床鋪一邊哭。
太疼了。
不知道從掉進腦子里尖銳的東西一直往里刺,刺太陽穴,刺頭頂,刺腦門。
18年的夏天,明艷女星觸犯原則問題,被全網封殺。選秀節(jié)目第一名出道的愛豆被黑得體無完膚,練習生選秀節(jié)目預熱。
我在長身體的階段迎合當下審美。
暴瘦。
“肚子平時會不會痛?。俊?p> “會。”
“每個月都來嗎?”
“沒有?!?p> “來的時候感覺怎么樣?”
“痛?!?p> “吃止痛藥沒?”
“反胃,吐了?!?p> “一次來幾天?。俊?p> “三天?!?p> 老中醫(yī)收回把脈的手,手寫配方,頭也不抬囑咐媽媽。
“你家姑娘要多吃飯,少吃冰,少吃零食。本來個子偏小……”
媽媽記得了,終于在她百忙之際抽空帶我來看醫(yī)生。
看月經失調,老中醫(yī)把脈。
都是摸手腕,我怎么摸不出來有什么不一樣。
中醫(yī)有點神奇。
個子小?
我一直覺得自己長得五大三粗,排隊總排在隊伍后面,怪不得教官罵我。
一個星期的中藥。
中藥味蓋過了地下室的霉味,指甲都喝綠了。
我好像厭食,喝了藥就睡,醒來回復一些消息又昏昏沉沉的睡去。
假期,家里人總是齊全的。我的記憶里卻永遠只有我一個人。
外面陽光也好,黑夜也好,我都沒有力氣關注,從沒推開過那扇門,也沒有爸媽的身影。
地下室永遠暗淡的,開了燈也是暗的。
小燚的學校就在邊上,他比我還宅,放學后就在家里,哪也不去。
我的記憶出了差錯,那個灰暗空間的每一個角落,我都記得清楚,但記不住還有小燚。
寫到這里,我也不記得小燚長什么樣子。
明明我在的時候總是叫刷牙。
起早刷牙。
不然別和我說話。
大概是因為我不愛他。他是爸媽的孩子,也是超生的。
我和他活著都是不合理的,所以對他又有一點惺惺相惜的錯覺。
我和他中間還有一個,也是超生的,棠。他力氣大,也聽話,能幫爸媽做事。
就是他不會頂嘴,被爸爸一點就炸的脾氣炮轟也不說話,悄悄哭。
男孩子也可以哭,但是我覺得他已經長大了啊。
大人為什么要哭?
我為什么要哭,我都沒被罵?
哦,我犯賤,我沒做好榜樣,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姐姐。
所以棠不是多余的,我和小燚才是。
超生,多余,沒用。
“二姐,我又流鼻血了?!?p> 這是小燚的稚聲。
他之前也流鼻血,但那時候是在早上,他還在讀書,基本都是自己處理好中午或者下午看見我清醒,才會指著垃圾桶,讓我看他流的鼻血。
眉宇沒有擔憂和恐懼,他不害怕自己生病,甚至在炫耀。
看吧,我又生病了。
這有什么好炫耀的。
“自己不會處理嗎,讓我看就不流血了?”
這么刻薄的話我在爸爸的嘴里聽到過,現在從我嘴里說出來。
小燚眨眨眼,嬰兒肥的臉上依舊掛著笑,“哦?!?p> 真的很煩。
他帶著討好的笑:“二姐,可不可以把你的手機借我玩一下?!?p> 簡單的請求,在我看來我就是忍不住聯想他流血的事情。
他在威脅我,綁架我。
我又怒不可遏變得暴躁,“滾!”
安靜的幾分鐘里,我已經認識到錯誤,甚至覺得愧疚。
小燚走在電磁爐那兒,聲音變小了許多。
“你說什么,能不能大點聲?!”為什么我一開口就變得像個怪物。
他又踱步過來,“媽媽說你生病了不能不吃飯,我做蛋炒飯你吃不吃?”
“不吃?!?p> “那我多炒一點,我一會兒寫作業(yè),想吃的時候叫我,我給你端過來?!?p> 他聽不懂人話。
這種明目張膽的關心比暴怒讓我更加難堪。
“我說我不吃,你聽不懂是不是?!”
我要內疚死了,為什么不能好好好說話。
我就是一個不能掌控情緒的怪物。
小燚有個強大的軀殼,擋住我所有攻擊,九歲還是十歲,故作老成,“哎,要吃怎么能不吃?!?p> 他聽不懂人話。
那蛋炒飯一處齁咸,一處沒鹽,難吃死了。
“小燚?!?p> “嗯?”
“我吼你,你不生氣?”
“你這算喃,老爸天天吼我,我都沒說了嘛。”
誰教他這樣講話,真的難聽。
我住校,一周回來一次。小燚的學校就在邊上,天天回家。
給了他五十塊錢,我做錯了,但道歉是虛偽的。他說他有錢,是過年的十塊錢。
過年到暑假,十塊錢還在。
“你抄的這個飯好難吃。”
“電磁爐的那個桌子太高了。”
太矮了,太懂事了。
是我不懂事。
就是覺得蛋炒飯難吃,哽喉嚨,難吞。
又一口,齁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