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welve
少女對著還在冒熱氣的菜呆愣著，靈魂還未消化適才發(fā)生的一切。
她上手摸了摸還殘留著余溫的空碗，似是回過神般忙不迭地掏出電話。
借著室外陰暗的光，她才能從破碎的手機屏準確找到那個人。
“喂！是季編輯嗎？”
一個小時前
剛吃過午飯后。
沈淞撩起袖子正打算動手洗碗時，剛放下袁意歆手機的段悅海，就忽然沖來拉著他的手，說要去醫(yī)院。
待他再度反應(yīng)過來時，電車已經(jīng)開出去好些路程了。
車速很快，但沈淞卻依然感覺很穩(wěn)。
他甚至可以在車上看書。
車的后座還整齊地擺放著各種各樣的東西。
那是那日他們一同去商場，段悅海為沈淞采買的東西。
段悅海上車前，特地轉(zhuǎn)到后座拿出一本書遞給沈淞。
“之前忙于稿子，都忘了這本書。”
是《百年孤獨》，沈淞在袁意歆書架上看見過。
沈淞當時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一眼書架，眼睛卻立馬就被那本書給吸引住了。
它獨自隱匿在書架不起眼的一角，卻依舊還是同它的兄弟姐妹般格格不入。
段悅海給袁意歆買的書，要么是她喜歡的要么是課本需要的。
所以袁意歆也弄不明白為何，段悅海會毫無征兆地把《百年孤獨》硬生生推給她。
“段悅海每次來都會問我，讀這本書之后有什么看法，眼巴巴地期待我說些什么東西。”袁意歆說著從書架上抽出書遞給沈淞，“但是這本書人物名稱太混亂了，我根本看不下去，劇情又莫名其妙的...”
沈淞撫上書封，“雖然我現(xiàn)在對這本書沒有任何印象，但是總感覺它是我很喜歡的東西?！?p> “??？”
“就像我第一次見到悅海的時候，雖然我對她那張臉完全沒有任何印象，但總感覺她是我很重要的人。”沈淞說著還是把書放回了原位，“但我明明嘴上說著很喜歡，卻一點兒也不了解。所以，心里覺得很難受...”
而這時，沈淞借著窗外的光翻開了《百年孤獨》。
果然，他讀完第一頁就被吸引住了。
但他卻忽然不讀了，頓著忽然轉(zhuǎn)頭看著段悅海。
段悅海似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怎么不看了？時間還有點長，從這里到市醫(yī)院?！?p> “悅海，這本書是不是應(yīng)該是我最喜歡的一本?！?p> “是?！倍螑偤Ｋ坪醪煊X到沈淞的情緒有問題，將車開得慢了些。
沈淞合上書，寂靜又專注地看著段悅海。
“我最喜歡的花？”
“雛菊?！?p> “我最喜歡的電影？”
“《海上鋼琴師》。”
“我最喜歡的電視??？”
“《半澤直樹》?！?p> 段悅海一邊利落地回答沈淞的問題，一邊熟練地開著車。
她每回答一個問題，就好似被過去吸住那般。
在回憶的沼澤里越陷越深，以至于精神恍惚到?jīng)]有敏銳地察覺到沈淞的變化。
直至前方的車流被一個紅燈斬斷，她無意識偏頭想看沈淞?xí)r，她才發(fā)現(xiàn)沈淞流淚了。
“刷——”緊急將車停在路邊，段悅海立馬湊到沈淞面前，遞紙給他。
沈淞，可能還沒有接受自己是游戲人物這件事？
他還是害怕自己又墜入虛擬嗎？
段悅海想著看向沈淞，她神情溫暖，待在沈淞身邊卻顯得緊張無措。。
她不想去過去糾結(jié)沈淞因何而傷心，她只想做點什么讓沈淞高興。
“不喜歡這本書嗎？”段悅海心中一點一點捻起，剛才在車里發(fā)生的一切。
“不是，很喜歡...”沈淞的眼淚一點一點淌出，他哭得很平靜，甚至沒有多余的聲音。
但卻還是已然沒有說多余話的力氣了。
“是之前在袁意歆書架上看見了？”段悅海想起沈淞幾日都住在袁意歆房間。
“我以后給你買比袁意歆更多的書...”段悅海把原因歸結(jié)到袁意歆身上。
并故意說了些故意惹沈淞發(fā)笑的話。
“所以不要吃她的醋啦，我回去給你買青椒，我給你做青椒大禮包好不好？”
看著段悅海挑眉努力抖自己笑，沈淞嘴角終于有了一抹笑意。
“好?！鄙蜾琳f，“你給袁意歆買那些深奧的書，是想聽說什么嗎？”
“誒？你和她聊過了？”段悅海錯愕，心上登時涌起一股危機感。
雖然腦子還沒準確對買書此事做出什么反應(yīng)，但段悅海的第六感告訴她。
此事不妙。
“是那個人嗎？”沈淞開口后，四周罕見地安靜了幾秒。
是那種死一般的寂靜，路中也恰時沒有車經(jīng)過。
“...什么？”段悅海忽然想起了緣由，但她卻準備盡快躲過這個問題。
“袁意歆，是否能對那些書發(fā)出一樣評價?！鄙蜾量粗劾锏幕艁y，“你當時是這么想的吧。”
段悅海沉默，張了張試圖解釋什么。
忽然又發(fā)現(xiàn)，這一切根本沒什么好解釋的。
“你沒錯的，悅海。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鄙蜾敛亮瞬裂劢堑臏I，“人和人之間，其實是異常相似的。但這種相似要么在時間是錯位，要么在空間上錯位?！?p> “所有人十八歲的時候，其實都多多少少有些相似，這很正常。當你發(fā)現(xiàn)袁意歆對某些書籍的觀點和...那個人異常相似的時候。你希望看到過去，所以把愿望寄托在這兒上面...”話還沒說完，淚水就涌來出來。
“袁意歆和那個人在時間上有些相似，而我...和那個人...在空間上又是相似的?！鄙蜾吝@個時候還能勉強控制自己的表情。
“當我看到...看到那本書的第一眼的時候，我就想起了我對它的感情....我想說的話?！鄙蜾吝煅手半m然我腦子里，依然沒有完全沒有看過它的任何記憶，但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卻會一直蔓延在心里。”
“如果這些讓你難受的話...我不會再讓它們再出現(xiàn)了——”
段悅海無措地試圖拼起破碎的月亮，她一伸手攬過沈淞，可話還沒說完。
就被沈淞打斷了。
“不是的...只是心里覺得很堵，看著它心上就十分難受...”沈淞放任自己靠在段悅海肩頭，“明明一點都不了解，但是總感覺自己喜歡...”
段悅海感覺到沈淞的眼淚正在一點一點，侵蝕她的薄大衣，冰冷的觸感像細線一般順著皮膚，密密麻麻直插她的心臟。
她也忽然失去了說多余的話的力氣，只能拼命用盡自己身體最后的力氣，用力地抱著沈淞。
可那懷抱卻深深被眼淚浸了，仿佛只要一戳就會破。
“第一次見你時也是這樣，什么關(guān)于你的記憶都沒有。但目光卻無法從你身上移開，總感覺你對我很重要的人...”沈淞啞著嗓子，“果然...悅海好像知道我的一切，你比我更加了解我自己?！?p> “沈淞，我——”段悅海慢慢放開沈淞，但她卻依舊沒有看向沈淞的眼睛。
那雙灌滿了眼淚的眼睛，現(xiàn)在仿佛黯淡的月亮，光禿禿的表面盡是陰冷的悲傷。
沈淞的表情，讓段悅海感覺手腳發(fā)冷。
恍然間，她竟然生出了一種窒息感。
一個人在寒冷凜冽的夜里行走的窒息感。
“但是...為什么我要這么難過呢...明明我找到你了的...為什么我比那時候還要難過啊...”
沈淞嘴角一扯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他的眼淚仿佛易碎品，只要他面部稍微做些動作，肌肉的拉扯就會讓眼淚，不爭氣地四碎落下。
沈淞側(cè)身主動對上段悅海的眼睛。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我是游戲人物?！鄙蜾撂ь^望著段悅海，“早在我看見載入器之前，其實我就應(yīng)該知道的。記憶中，有個人女人給我耳語過這件事，只是不知為什么，后面遇見你時，我忽然想不起來了?！?p> “沈淞，你、我們在舊城街遇見之前，你在哪里？“
一聽沈淞說起自己的記憶，段悅海忽然激動起來，竟生出了一股力氣，強硬地撕開了喉嚨的桎梏。
“不知道，我...沒有見到你之前的記憶?！鄙蜾聊樕巷@現(xiàn)出茫然，“過去...一定發(fā)生了很多事情，但是、但是我現(xiàn)在想起，只記得你——記憶是從看見你的臉，才開始在腦中連續(xù)起來?！?p> “我的臉？”段悅海疑惑，“你那時在舊城街，是在找我？找人的話，不是需要記得一些特征嗎？關(guān)于這個——”
“沒有！沒有！”沈淞捂著腦袋痛苦地呻吟著，圓睜的雙目失神地望著不斷逃走的眼淚。
沈淞感覺他腦中好像有一雙無形的大手，正在一點一點將他好不容易找到的記憶，慢慢撕碎。
“...還有啊...沈淞，不管有沒有找到小靜...你都一定要，自由啊....”
腦中女人耳語的話語漸漸湮滅為粉末，沈淞越是拼命回憶，她消逝得也就越快。
直到記憶逐漸干涸。
眼睛再次從悵然中醒來時，段悅海的手臂像火焰一樣靜靜包裹著他。
被冰凍住的腦子，微微偏過頭去看段悅海。
冰在觸碰到火的那一瞬間，淚就流了下來。
“沈淞！好、好，不要想了，沒事的?，F(xiàn)在有我，我在你身邊...記憶...記憶一定會回來的！”段悅海輕輕沈淞汗涔涔的額頭，擰著的眉毛努力憋住眼淚后，她勉強朝沈淞擠出了一個笑容。
“小靜...”沈淞嘴唇上豎向干裂的紋路，裂開一條橫向的縫，“我明明什么都不記得了，但卻唯獨，還是能在看見你第一眼時，就認出你來?！?p> “在沒見到你之前，心中一直在不安著?！?p> “那時在路燈下，你慢慢向我靠近。”沈淞垂下眼睫，“明明腦子里，根本就沒有任何關(guān)于你的記憶，卻依舊覺得你無比親切，心里面忽然就有好多好多話，想對你說?！?p> “那時候也是，我看到載入器后，想起自己是虛擬人物時，其實一時...真的無法接受?！鄙蜾撂鹱约哼€在輕微顫抖的手，“但是不知道為什么，身子還是拼命遏制住驚慌，怕你擔心，寫下紙條后才跑出來?！?p> “外面是雪景，耳邊是靈魂的囈語...”
當時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沈淞一出家門，眼睛就被滿目的雪給刺激了。
他控制不住地往前跑著，耳邊細碎的聲音漸漸夾雜重疊，直至完全淹沒他。
迷茫的情緒被喧鬧凍成了麻木。
在人群里看見段悅海的時候，那種麻木忽然挑出胸口，變成了一種憤怒。
為什么！為什么我會來到這個世界！
為什么我就是虛假，他們就是真實！
沈淞心底憤怒著，但他的目光卻依舊穿過人群，淺淺地落在段悅海肩頭。
心中依舊無法生出半點對她的不滿。
沈淞竟然想要擁抱她。
后來被段悅海拉著逃離人群時，他一開始是想要掙脫的。
他想問段悅海，他究竟是什么？
如果他是真的假的，那她又為什么要用那種眼神看他。
飽含一切的眼神，那雙無法透明無暇的眼睛，隱隱隙出得光，蘊含了說不出的感情。
執(zhí)著的思念，壓抑卻依舊不減濃烈。
思念...為什么要思念？
為什么我們明明才第一次見面，你就有了如此厚重的思念。
那是屬于我的思念嗎？
不是吧...可若，這真的不是我的思念，那又為什么是那樣真摯，不摻半點虛偽。
“那時候被人團團圍著，心里卻什么感覺都沒有。直到你出現(xiàn)前...心里只有想逃走而已?！吧蜾恋氖趾鋈粨嵘稀栋倌旯陋殹?，“在逃走時，我看著你的背影，忽然感到了悲傷?！?p> “我的心告訴我，我渴望你的感情，渴望你的陪伴?！鄙蜾翜I流不止，“我妄圖消解你的思念，即使我知道那并不屬于我?！?p> 段悅海無力地張了張嘴，辯解的話卻隱隱被眼淚堵進了喉嚨里。
“后來你說我們是家人，我其實很高興的。但每當你說出那些關(guān)于我的信息時，就好似在透過我看另一個人...我明明已經(jīng)接受了，卻...還是止不住難受?！?p> “不是的！”沈淞的話徘徊在耳，段悅海身子控制不住地開始打顫。
她的話堅定有力，眼神里感情的支離破碎，卻讓這句話變得蒼白無力。
“在看過去的我？所以我特別想恢復(fù)記憶，變成你眼中的那個人。但我又害怕自己恢復(fù)記憶后...成不了你眼中的我。那樣...是不是就是盜版了？”
“不是的！沈淞，你就是你啊，你怎么樣都是你啊...怎么會有盜版呢，你在我眼里只有一個樣子啊。”
段悅海終于再次看向了沈淞的眼睛，那雙失去神采的月亮，寂靜地被掛在月空中樣子。
而段悅海在與沈淞視線交匯的一瞬間，就再也無法遏制住自己的眼淚。
她幾乎快要抱住沈淞大哭，但最后卻還是忍住強撐著回應(yīng)沈淞的眼神。
“因為你的眼睛似乎從未看著我，你期待得好似只有過去的我而已，你對我沒有什么期待...“沈淞凝視著段悅海，“但...如果你不對我抱有什么期待，我又該對你包含什么期待？”
沈淞黯淡的目光忽然似被什么點燃了，霎時間熊熊燃燒起來，猛烈火焰不斷燒向段悅海。
燒得段悅海口不擇言，慌亂無措。
她拼命想解釋什么，卻感覺有什么生生隔開了她和沈淞，以至她只能就這樣望著沈淞，什么也做不了。
她感覺自己在這狹小的空間里，被什么無形地拉扯著，被沈淞的情感生吞活剝著，卻只能無能為力地看著自己淪陷。
但她自己什么都不想做。
如果靈魂這樣被笞刑，就能讓沈淞好受一點的話。
那真的就太好了。
“對不起，沈淞?！倍螑偤Ｍ}默又固執(zhí)的沈淞，久久的沉默后終于開口了。
她一把抱住沈淞，似乎很怕少年再次飛走那般。
她肩頭的淚水在飛速蒸發(fā)著，就像沈淞剛剛所有的悲傷一般慢慢被她汲取一般。
靈魂好像在一點點被抽離，身體也隨之便得輕盈起來。
心卻在無比沉重地不斷墜落。
“悅海，我一直有種懸浮感，我的一切都在你眼下，而你我卻一無所知?！鄙蜾练湃巫约喊c軟在段悅海懷里，“我真的很想多了解你一點，讓你也多需要我一點，能對我抱有一些期待...”
“我知道的，我會的?！倍螑偤Ｋ浪赖乇е蜾?，她的臉上也掛上了沈淞的眼淚。
“我真的好怕...我好怕我恢復(fù)記憶后還是無法成為你眼中的人...”
“不管你怎樣，你都是唯一的沈淞?！?p> “我真的好怕那時候，你會拋棄我這個盜版...”
沈淞哭得累了，嘴上卻依舊不停歇，他躺在段悅海懷中依舊絮絮叨叨著，想個受驚的孩子。
最后還是睡過去了。
段悅海脫下薄大衣輕輕為他蓋上后，又接著繼續(xù)出發(fā)了。
只是這次和上次不同，她會時不時低頭看看沈淞。
她會很小聲地回應(yīng)著沈淞的夢話。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