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存將公孫沛等五名心腹幕僚帶到夏河城,暫時安置在縣衙后院的府邸,告訴五人這地方還算寬敞,兩進宅院還有左右書房花廳,今后大家就在這里辦公,等城東幾座獨立小院建好后,大家再把家人接來住進去。
次日午時,劉存在東門外觀濤閣舉行酒宴,縣丞孟煥、主簿郭棠等同僚和縣衙各部主管匯聚一堂。
安坐之后,劉存鄭重將四十歲的公孫沛、四十二歲的韓漾、四十五歲的霍堅、四十一歲的趙溶、四十三歲的田牧介紹給眾同僚,詳細(xì)陳述五人的籍貫、特長和一年來在流民安置過程中的巨大功績,最后懇請大家多多關(guān)照。
公孫沛五人都沒想到主上劉存對自己如此關(guān)懷器重,為抬舉自己五人,不惜在下屬面前把姿態(tài)放得如此之低,給予自己那么高的評價,說得如此鄭重誠懇,一時間感激得無以言語。
孟煥等人微微吃驚,看到公孫沛五人已經(jīng)起立,謙遜地彎腰行禮,齊齊舉起酒杯遙敬,來不及多想全都站起來熱情回應(yīng)。
劉存至今仍然很不習(xí)慣時下的宴會布置,眼下四十多人分別跪坐在三十六張茶幾似的食桌后,圍成一圈互不相連,敬酒時需要高高舉起酒杯遙遙示意,距離遠的相互說話得扯著嗓子喊才行,說什么所有人都能聽得到,實在是毫無趣味。
所以,在所有人看來熱熱鬧鬧其樂融融的酒宴一結(jié)束,劉存立刻騎上馬奔赴城北校場,把高臺上督促士卒訓(xùn)練的王杞拉到后方小校場,纏著王杞一起練習(xí)騎射。
連續(xù)換過五匹馬,練了近一個時辰,手臂發(fā)酸雙腿酸疼的劉存終于舒服了,他摘下虎骨扳指收好,擦拭麾下匠師為他特制的復(fù)合強弓,愛惜地放入精致的皮袋里,走近同樣汗流浹背的王杞,并肩站在場邊樹蔭下喝水,一邊觀望麾下眾弟子的騎術(shù)訓(xùn)練,一邊低聲聊起來。
“徐巖那小子進步很大,已經(jīng)更換兩石強弓了,只要堅持下去,再過幾年定是一名悍勇騎將,羨慕賢弟麾下這些弟子??!那小子滿十六歲沒有?”王杞的目光一直盯著場上策馬發(fā)箭后緩緩減速的小將。
“下月初九滿十六歲,去年收下他和二十幾個小家伙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沒想到轉(zhuǎn)眼間就要給他們一個個舉行加冠禮了?!?p> 劉存頗為自豪地回答,然后四處打量這個修葺后多了一排排整齊磚瓦房的軍營:“大哥,軍中還有什么需要?”
王杞對劉存的鼎力支持非常滿意:“記得你曾說,珠山鐵器工坊的水力沖壓機床差不多弄好了,對吧?是不是很快能造出你設(shè)計的那種復(fù)合鎧甲和鋼盔?”
劉存歉意地笑道:“恐怕還不行,派到遼東的陸九回來了,帶回遼東公孫家主公孫離的信函,要求定購一千套改良甲札、四千套新皮甲、五千把精鋼環(huán)首刀和五十萬只三棱箭頭,開出的價格非常誘人,許諾要戰(zhàn)馬給戰(zhàn)馬,要黃金給黃金,所以珠山鐵器工坊沒時間造復(fù)合甲,四千套皮甲還要向糜家定購才行,咱們的皮具作坊剛辦起來,糜家送來的十幾個匠師剛帶起百余徒弟,至少三個月左右才能正式開工,所以答應(yīng)大哥的復(fù)合甲只能等明年,明年五月底前,定會讓大哥麾下一千五百弟兄完成換裝?!?p> 王杞聽完毫無意見,反正如今的武器裝備已經(jīng)夠用,倒是對遼東公孫家族的大手筆非常驚訝:
“遼東公孫家族最出名的好像是襄平縣令公孫昭,一個區(qū)區(qū)縣令,怎么能拿出這么大筆金錢?難道冀州和幽州的公孫世家兩家大族在背后支持他?或者他勾結(jié)了正在征伐的三韓某一方,暗中提供武器助戰(zhàn)?”
劉存點點頭:“幽州的公孫家族已四分五裂,冀州公孫一族的族長公孫愷目前最有實力,公孫愷是公孫昭的族叔,肯定支持自己的侄子。陸九此次率隊往返遼東,就是先到冀州公孫家拜訪,然后由公孫愷的三兒子公孫旻一路陪伴前往遼東的。前天陸九回來說,冀州公孫家承諾,四十天內(nèi),他們的商隊就會到達我們瑯琊,運來五十萬斤冀州精鐵和八百匹塞外戰(zhàn)馬,換取我們的陶瓷、車軸、海鹽、燒酒和各種工具,同時訂立彼此合作的契約,還要求開辟兩家之間的海路交易,看來,冀州公孫一族同樣看到眼前不太平了,所以選擇海路運輸交易?!?p> 王杞隨即陷入沉思,良久,抬起頭低聲提醒:“恐怕要盡快和糜子仲打聲招呼才好?!?p> “我已經(jīng)吩咐伯燾先生代為去信,征求子仲兄的意見,邀請他有空的時候來一趟,同時還給國君去了封信,請求國君為瑯琊書院賜下墨寶?!眲⒋嫠f的伯燾先生,就是首席幕僚公孫沛,字伯燾。
王杞放下心來:“要是沒事一起去大校場看看?”
劉存欣然答應(yīng):“好!正想看看兩千五百弟兄練得怎么樣。”
劉存和王杞在討論的時候,縣丞孟煥、主簿郭棠和令史周翀并肩站在城南建設(shè)一新的瑯琊港碼頭上方,望著碼頭中間正在安裝滑輪組的兩座吊塔,對劉存麾下工坊層出不窮的新事物感慨不已。
三十二歲的令史周翀凝望很久,指向前方鋼鐵吊塔和滑輪組問道:“那玩意兒一次能吊起多重貨物?”
孟煥隨口回答:“不下一千斤,只需兩人即可輕松吊起轉(zhuǎn)動半圈,從碼頭往船上裝貨、或者從船上往碼頭卸貨,均可任意而為,著實巧妙。月初,我前往珠山鄉(xiāng)巡查民情和蒙學(xué),借機參觀了珠山港,看過他們往大船上吊裝海鹽,利用省力數(shù)倍的滑輪組和繩索相連的大網(wǎng)兜,一次能將六大筐海鹽吊進船艙,珠山的每筐海鹽標(biāo)準(zhǔn)定重二百五十斤,當(dāng)時珠山港二號深水碼頭的兩座吊塔同時開工,上下十六個苦力只用一個多時辰,就將三百五十石鹽全部裝到大海船上,然后扯起船帆運往南面的東海郡河口碼頭?!?p> 周翀聽完目瞪口呆,他十八歲師從于瑯琊王劉璽,二十二歲就以優(yōu)異文采和剛正不阿的形象,被任命為王府書記官,先后擔(dān)任過南路督郵、左史等職務(wù),擅長刑名,精通典律,但對機關(guān)學(xué)一竅不通,也從未見過如此高大的鋼鐵吊塔,因此對吊塔擁有的功效深感震撼。
另一旁的主簿郭棠微微吃驚,但他吃驚的不是吊塔,而是劉存對孟煥的信任:“子盛兄,你在珠山還看到什么新鮮事?”
心情復(fù)雜的孟煥如實道來:“想看到的都看到了,珠山鄉(xiāng)南面的山谷里,建起一座方圓數(shù)里寬的大水庫,長百步厚十步的堅固堤壩橫亙于兩座山崗之間,堤壩兩側(cè)修建四條石條和混泥土引水渠,從山腰延伸至下方二十余丈的山腳,導(dǎo)引上方水庫中的水流直沖而下,推動山腳兩大工坊架設(shè)在四條引水渠上的一座座巨大水車,帶動一臺臺巧妙連接的鋸床、沖床、磨床等機器,以匪夷所思的巨力和速度,制造出一件件令人拍案叫絕的鐵件和工具?!?p> “除此之外,我還參觀了擁有二十五位教書先生和五百五十余名孩童的鄉(xiāng)中蒙學(xué),也看到了許多精美陶器和神奇水泥粉的制造過程,最后與九人鄉(xiāng)老會舉行座談,總的來說,想看到的都看到了,劉子鑒素來大度,對我等同僚毫無隱瞞?!?p> 郭棠與孟煥、周翀均出自劉璽門下,彼此是交情不錯的師兄弟,因此他把心中的擔(dān)憂說出來:“劉子鑒似乎對奇技淫巧和經(jīng)商斂財無比執(zhí)著??!子盛兄,你對公孫沛等五人的到來怎么看?”
孟煥考慮片刻:“五人都是劉子鑒請來為他分理各項事務(wù)的專才,四十二歲的青州東平人韓漾三年前我就見過,此人的家族世代經(jīng)商,在青、兗二州頗有名氣,之前傳聞他全族慘遭黃巾流寇劫殺,沒想到竟會托庇于劉子鑒麾下,今日觀此人對劉子鑒持門下之禮,可見他已投效劉子鑒?!?p> “四十五歲的歷城人霍堅,沉默寡言,老成持重,然而一雙狹長的丹鳳眼神色冷漠,如同看穿人間百態(tài),令人印象深刻,劉子鑒介紹他精通冶煉和營造,非常罕有地稱其為大師,可見此人絕非等閑之輩?!?p> “四十一歲的冀州涇縣人趙溶,彬彬有禮,談吐不凡,觀其舉止風(fēng)度,必是胸有錦繡的寒門子弟,劉子鑒贊其通曉律法,擅長籌劃,還委任其為即將開辦的瑯琊百業(yè)學(xué)堂山長,可見此人確實有過人之處。”
“四十三歲的冀州曲梁人田牧,出自耕讀世家,劉子鑒贊其性情寬厚,重于實干,致力于農(nóng)牧與水利二十余年,恐怕劉子鑒今后的農(nóng)事與拓荒要靠此人了。五人中為人讓人看不透的是公孫沛,目光平和,卻深沉如海,唉!我也不知如何表述才是。”
兩人聽了頻頻點頭,周翀無可奈何地說道:“劉子鑒只是將五人介紹與我等認(rèn)識,并沒有為這五名幕僚謀取任何職務(wù),也沒有任何與律法體制相悖之處,誰也無可奈何啊!”
“子翼兄應(yīng)放下心中成見,試想一二,若無劉子鑒,整個夏河乃至整個瑯琊該是何等境況?”
二十八歲的郭棠對劉存非常欽佩和尊重,五個月來,夏河城日新月異的變化、府庫收入源源不斷地增加等等事實,給他帶來巨大的觸動和反思。
周翀愣了一下,知道師弟郭棠性格耿直坦率,歷來是對事不對人,所以沒有任何的惱怒,反而是自嘲地笑了笑。
相比之下,三十六歲的孟煥心情要復(fù)雜得多,與其他兩人相比,他擁有更為豐富的人生閱歷和敏銳的政治洞察力,他清楚地意識到大漢王朝已經(jīng)日暮西山,但他看不到如今天下誰是力挽狂瀾的明主。
雖然劉存擁有萬民稱頌的仁德,擁有高超的技藝和越來越龐大的產(chǎn)業(yè)及財富,對他孟煥尊敬有加,一如既往地信任和倚重,但是孟煥在毫無根基的寒門子弟劉存身上,看不到任何的王霸之氣,也看不到自己需要的機遇。
孟煥是個善于思考的人,也非常能夠隱忍,他在狹窄封閉的、遠離政治中心幾乎被世人所遺忘的瑯琊王國,已經(jīng)蹉跎了整整十七年,如今他已經(jīng)三十六歲,再不離開這這片無法承載滿腔抱負(fù)的地方,這輩子恐怕就要默默無聞地老死于荒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