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的司空府，風(fēng)亭水榭卻是琴音裊裊，不絕如縷。
“起風(fēng)了。奴婢扶夫人回屋歇息吧?！闭驹诒宸蛉松砼缘氖瞧滟N身侍女蘭兒，她俯身輕聲提醒彈琴的卞夫人。隨著琴弦不再撥動，琴聲戛然而止，唯留幾聲低沉悠揚的顫音。
卞夫人抬眼凝望著天上那輪明月，良久，說道：“明日，你替我去請一人，我要單獨見她?！?p> 蘭兒疑惑地問道：“是。不知夫人是要見何人？”
卞夫人緩緩起身，蘭兒見此立即上前攙扶，卞夫人含笑而答：“是個姑娘。常與幾位公子往來密切，我想私下見見她。她是杜夫人、秦公子身邊的侍女。聽說……是叫莫言。你明日替我送件好衣裳，為她好好修飾①，不可怠慢?！?p> “是。”雖是對此不解，但身為侍女的蘭兒自然不敢多問半句，只好低首應(yīng)諾，扶著卞夫人回屋歇息。
翌日。小橋流水，夕陽西下的庭院，滿懷心事的少年迎風(fēng)佇立，手里似是攥著女子所戴的玉鐲。
“子桓哥哥……哥哥！”曹沖走至曹丕的身邊，連著喊好了幾聲才讓他回神?！案绺纾闶掷锬玫檬鞘裁囱?？”
曹丕慌慌張張地將玉鐲塞入懷中，遂俯下身摸著曹沖腦袋溫柔地說道：“沒什么。”
曹沖向著曹丕天真一笑，似懂非懂地說道：“是不是哥哥做了什么事惹惱阿言姐姐了，我看姐姐今日心不在焉的，不是做錯了這個就是忘了那個，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瞧哥哥方才又拿著物件看得出神，莫非是買了好看的首飾以討姐姐歡心呢？”
曹丕無奈地短嘆一聲，“你呀。哥哥還真瞞不過你。我等了許久也不見阿言，那沖兒可否告訴我，她是去哪兒了？”
“阿言姐姐她……”提及莫言，曹沖犯難地耷拉著小腦袋，猶豫著該不該將實情說與哥哥聽。
曹丕抓過曹沖的雙臂，斂容沉聲道：“阿言怎么了？沖兒但說無妨，在哥哥面前不必顧慮。”
得了曹丕的鼓勵，曹沖還是決定將實情說出?！捌鋵崱⒀越憬闶潜桓绺缒赣H身邊的侍女帶走了。我……我本想陪著姐姐同去，可她說哥哥母親只想見姐姐一人……”
聞言，曹丕驚愕失色，她為何要見莫言？昨日的情形依舊是歷歷在目，莫言撕裂的衣裳，她哭至濕潤通紅的雙眼，皆讓曹丕自責(zé)愧疚、難以忘懷，指使屠夫的是秦氏，今日卞氏就派人帶走莫言，難道這其中有什么隱情嗎？阿言會有危險嗎？他昨夜更對莫言起誓，斷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她。
曹沖見曹丕轉(zhuǎn)身要走，立即抓過他的衣袖，臉上露出寬慰的笑容說道：“我想阿言姐姐一定會沒事的，她人那么好，或許哥哥的母親也像沖兒一樣喜歡她呢?！?p> “恩。但愿如此……時辰不早了，沖兒快些回屋，以免讓你母親擔(dān)心了?！?p> 司空府的另一處，卞夫人的屋室。
一襲綠沈②色的衣裙，并無過多的修飾，僅用一支金爵釵③挽成此時婦女間流行的墮馬髻。雖說卞氏已為人婦近二十年，更為曹操先后生下四子——曹丕、曹彰、曹植、曹熊，便是曹丕非她所出，那到底也是三個孩子的親媽，可她依舊是容華端麗，風(fēng)韻猶存，最難得可貴的是出身倡家的她舉手投足盡顯雍容華貴，杜夫人、秦夫人皆是不可多得的美人，然而與卞夫人相比，卻大為遜色。
“莫姑娘。”卞夫人見莫言不答話，于是柔聲輕喚她，希望能得到一個滿意的答復(fù)。
一個時辰前，卞夫人的貼身侍女蘭兒在曹沖面前帶走了莫言，還言夫人只見她一人，莫言只得寬慰曹沖說去去就回，不要擔(dān)心。本以為直接面見卞夫人，誰知侍女將莫言帶回了自己的屋室，送上衣裙，莫名其妙地被她強行換衣梳妝。就在莫言捉摸不透，昏昏欲睡的時候，終于看見銅鏡之中的自己了，身穿一襲桃紅色裙衫，衣袂④及裙裾皆繡著緋紅桃花，如墨的青絲被一支桃花木簪挽成了隨云卷動的隨云髻，髻上兩旁各有一朵小巧珠花用以點綴。見鏡中的自己薄施粉黛，柳眉櫻唇，倒是讓莫言想起那句“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⑤”。經(jīng)蘭兒的巧手修飾，少女果真變得嬌俏靈動，尤其是當(dāng)蘭兒凝視著那雙清瑩澄澈的眼眸時，竟有些傻眉楞眼了。即便如此，少女的容貌還是遠(yuǎn)不及司空府的眾位夫人，若是卞夫人喜歡她想要收為侍女，何必如此費心？難不成……卞夫人這是要為司空納妾？
比起侍女蘭兒的滿腹疑問，莫言則更顯惴惴不安。昨日之事回想起來背后一涼，毛發(fā)盡豎，為此莫言一夜未眠，今日做事一直心神不寧，直至黃昏日落，卞夫人的貼身侍女蘭兒的出現(xiàn)，讓好不容易平復(fù)的莫言再一次陷入了不安。
在面見卞夫人之前，莫言做好了最壞的預(yù)想，無論卞夫人是為了什么事情要見她，反正最壞不過就是她得離開司空府。一夜未眠的莫言終于想通了一切，司空府不能為她庇蔭，雖有幸與曹丕、秦朗結(jié)交為友，但他們不能每次在她身邊及時出現(xiàn)，更無義務(wù)保護她。想起第一次在許都城門的巧言善辯，后又為環(huán)夫人、曹沖得罪秦氏，莫言的做法是莽撞了些，可她畢竟是個穿越者，再加上性情倔強，恐是難以學(xué)會亂世的生存之道，了解歷史、欣賞人物是一回事，面對歷史、接受不公又是另一回事，所以經(jīng)過一夜的深思，莫言還是決定離開司空府。當(dāng)莫言抱著這樣的想法，做好了最壞的預(yù)算，卞夫人所言仍像是怒雷驚濤，使她一時驚悸地忘了答話。
“莫姑娘？”沒有等到答復(fù)的卞夫人只好再一次催促著莫言。
莫言突然向眼前的卞夫人俯身跪伏，雙手交疊在額，掌心抵著地面?！澳灾x過夫人的厚愛，請恕奴婢不能答應(yīng)夫人，這玉簪既是夫人的心愛之物，奴婢是斷然不能收下，還望夫人收回玉簪?！?p> “這是何意？”卞夫人雙眉緊鎖，臉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她不明白少女為何會拒絕自己?！澳恰p親已為莫姑娘定親了？”
卞夫人這一番追問，莫言當(dāng)然是心中有數(shù)，不過須臾，她就從驚慌失措變成了冷靜沉著，穿越到現(xiàn)在，別的學(xué)不會，這“變臉”的本事怕是學(xué)了個六七分?！盎胤蛉?，奴婢的父母早已雙亡，不曾為奴婢定親?！?p> “哦？既然未曾定親，為何不愿入府為妾？”卞夫人雍容閑雅地端著瓷杯⑥抿了一口茶水，瞇著眼兒上下打量著莫言，放下瓷杯后又說道，“能與名族任氏定親，將來再娶上這樣一位才貌雙絕的夫人也算是子桓的福緣了。莫姑娘平日又與子桓往來密切，若能入府為妾，陪侍左右，想來他必會對姑娘上心，不會冷落于你，這任氏又是個性情柔順的女子，待日后入府，必不會刻薄于你?！?p> 好家伙！莫言差一點就想要直呼好家伙！這個出身倡家、為曹操生下四子、被扶為正室、敢拿兒媳要挾兒子、能與曹操合葬于高陵的女人真是不簡單呢，不愧是魏國的“武宣皇后”。短短幾句話，明里暗里皆是戳其要害。卞夫人此言分明是在警示莫言要懂得知足，身為卑賤的侍女能有幸入府為妾已是眾多女子夢寐以求之事，哪怕再得公子的歡心終究只能以妾室自居，若能入府為妾陪侍左右自然是極好的，若不能……那就遠(yuǎn)離司空府，休想毀了子桓的錦繡前程。
雖然莫言不能肯定眼前的女人就是害死曹丕生母的元兇，也不知卞氏此舉究竟是為了誰，是子桓還是她自己？是虛情假意還是真心實意？無論是為了誰，莫言很想告訴卞氏，這如意算盤根本算不到她的身上。當(dāng)初為得到司空府的庇蔭，莫言是順理成章地成為了秦朗的侍女，這一點毋庸置疑，可是沒有一個人會知道她真正的身份，來自一千八百余年后的她怎會答應(yīng)卞氏“買一贈一”的無理要求，讓她做曹丕的妾室，與其他的女子分享一個丈夫？Are you crazy？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
既然決意離開司空府，卞夫人的警示根本威脅不到莫言，她正愁該找什么理由與兩位公子道別，或許今日過后，她也該與他們好好地道別了，一想到這兒，莫言不禁釋然放懷，她緩緩抬頭，凝望著卞夫人的雙目說道：“莫言冒昧請問夫人，這究竟是夫人的意思還是二公子的意思？”
當(dāng)卞夫人看見莫言清澈靈氣的雙眸唯有堅決，不見絲毫猶豫與怯弱，她微微一愣，仿佛在莫言的身上見到了一位故人的身影，她們都是如此地與眾不同，令人難忘。卞夫人沒有因此而面露慍色，仍是容華端麗，舉止雍容，她笑著說道：“我知道今日提這事有些唐突，姑娘一時難以接受，不妨再考慮幾日？”
“不必了?！蹦陨裆粍樱廊皇菓B(tài)度堅決。“莫言自知卑賤，能入府侍奉杜夫人、秦公子已是奴婢之幸，不敢心懷奢念。二公子心善謙和，從無貴賤之分，是公子憐憫奴婢自幼失去雙親，這才與奴婢多說了幾句。夫人若要責(zé)罰，奴婢絕無怨言，愿……”
這時，闖入屋中的曹丕便如一陣疾風(fēng)驟然出現(xiàn)在莫言的身旁，他不僅打斷了莫言想說的話，更是滿腔怒火地質(zhì)問她：“你是說……我在憐憫？”
“夫人，二公子他……”緊隨其后的是卞夫人的侍女蘭兒，她根本攔不住曹丕，急忙向卞夫人頓首謝罪。卞夫人擺了擺手，示意她離開，蘭兒遂匆匆退下。
曹丕的驟然出現(xiàn)令卞夫人的眼中閃過驚異，素日冷漠孤傲的“長子”今日竟為了一個侍女不惜闖入“母親”的內(nèi)室，而當(dāng)卞夫人轉(zhuǎn)念想起莫言方才的“婉拒”，她似乎又能明白曹丕今日的“反?！?。
“子桓，我與莫姑娘……”
“母親真是‘費心’了，依兒所見，這般蠢笨的侍女母親又何必強留在身邊，不如‘物歸原主’。若母親身邊沒有伶俐的侍女，丕愿為母親再尋幾位聰慧的侍女，留在母親身邊侍奉。”
未等其言，曹丕便不費吹灰之力地將一旁的莫言拎至室外，她的掙扎反抗，他視而不見，近乎逼迫。前去偏門之路，僮仆寥如晨星，皆是敬而遠(yuǎn)之，無人敢為莫言得罪曹丕。
“什么叫‘物歸原主’？我是人，不是你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物件！你放開我！你要帶我去哪兒！”
比起莫言的憤懣，曹丕的心中卻涌現(xiàn)了一股難言的酸澀，做他的妾室就如此委屈嗎？難道在她眼中，他也是那個不值一提、不為父親所喜的二公子？若他的養(yǎng)母真要為難她，或許她早已為自己想好了退路吧……
注：
?、傩揎棧捍颂幹甘釆y打扮，修整裝飾使儀容漂亮、衣著美觀。
?、诰G沈（chén）：濃綠色。
③金爵釵：金釵上端制成雀形的首飾。
?、芤埋牵╩èi）：衣袖。
⑤選自唐代詩人崔護的《題都城南莊》。
?、薮杀喝沼闷髅?，從古至今其主要功能都是用來飲酒或飲茶?；酒餍痛蠖嗍侵笨诨虺冢谘刂睆脚c杯高近乎相等。有平底、圈足或高足?？脊刨Y料表明最早的杯始見于新石器時代。
冷幽然S
此章待本小說完結(jié)后會做劇情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