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還諸山野
在終南山的時光過得飛快,她也遇到了很多住在這里的匠人,他們大多避世而居,讓她想起了那個她出生的七百年后,也有多少人放棄了眼前的浮華、還諸山野。
她以前覺得這是一種逃避,逃避眼前的不可得、不可追,故而選擇了一種避世的態(tài)度,在山里長久居住下來。但當她接觸到這些鮮活的人,她反而覺得,避世不是一種態(tài)度,應該是一種勇氣。
在她看來,有一種得是得到,但是得到的背后必然是另一種失去,愿意長期久居山野的人,也必然放棄了都城的便利、繁華,以及曾經(jīng)的人脈和交際,雖然他們在這里能開啟一段新的交際,但那種與過去告別的割裂感,其實并沒有那么容易。
她也看到很多人在山里短暫的停留,也有不少人身著長衫,前來尋道,但他們的眼里大多都是迷茫,這種迷茫的眼神之下,她看不到任何期望和未來。而這些人也如生命里的過客一樣,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他們是抱著問題來尋找答案的,但這里不會有他們的答案、也不會滿意于任何答案,因為他們的問題便是來自于不滿足、不滿意。對這個世界的不滿意、對眾生的不滿意、對自己的不滿意。
她逐漸也忘了自己也曾是一個過客,慢慢和山里的人熟絡起來,婉兒不釀酒的時候、也喜歡時不時帶她去見見山里的新朋友。有時候聊到開心處,婉兒還會抱出爺爺珍藏的好酒,帶去桃花樹下去看月色暢飲。
還有一個女孩與他們作伴,名喚若然。她原來便是醫(yī)者,而后因為醫(yī)術(shù)不再精進、便來到山里,而這里,曾是醫(yī)者的圣地,更是先祖孫思邈的藥園。
榣若喜歡與若然待在一起,因為若然經(jīng)常會帶她去尋諸多藥草,榣若總會跟著采摘一些,帶回去染布。在這個過程中也頗有意思,若然會介紹一些藥草的作用,而她便關(guān)注藥草熬出來的顏色,久而久之,她倆自然而然便成了這山谷里的???。有時候婉兒尋不到她二人,便在山里大喊:「喝酒啦!」
她們便會準時出現(xiàn)在那棵有幾個石墩桌案的桃樹下,開始品嘗婉兒新釀出的桃花釀。與榣若記憶中不同的是,婉兒曾經(jīng)記憶里的酒,更像是調(diào)和的酒,品嘗起來失去一種生氣,而這個世界的婉兒,釀出的酒,仿佛是有靈性的,和這大地的果從土地中生長出來一樣,帶著泥土的芬芳、自然的氣息。
每一杯桃花釀,好像也在記錄著她們?nèi)说墓适?,在一天天等待著虞淵歸來的日子里,讓榣若也逐漸忘記了崖山海戰(zhàn)迫近的焦慮,仿佛此刻,他們才是真正的避世之人。
花朝這一天,她要為自己染一件新的衣裳,采了山里的茜草做衣、艾草做裙,當熬著植物的時候,遠遠就能聞到那股香草的味道,這個時候,她才知道,衣服也是有氣息的。
這種氣息和每個人的心境、境遇有關(guān),在都城里往往穿著綾羅綢緞,在天然環(huán)境里也會慢慢喜歡穿著棉麻等天然材料。再有的時候,其實身之所在已經(jīng)不重要了,而是看他的心態(tài)是什么,有時候哪怕在都城的鬧市,也會有一種大隱隱于市的感覺。
她想起了小時候看家族記載的書里那句話:制衣要先學會看一個人的氣韻。氣便是那人此時的氣質(zhì),韻便是他所想往的殘念。二者結(jié)合之下,才是最適合的衣之道。
她將剛紡好的素面棉布從架子上取下,浸入了染缸,看著那著色一遍遍浸透,仿佛如水墨般在面料上綻放開,這樣的畫面她已經(jīng)看了數(shù)十遍,但每一遍她都好像第一次初看時那么癡迷。
在這個染缸里,染料吐了一個個小小的氣泡,而那水面倒影里,是此刻平靜的她。
而在千里之外,那歸來馬蹄已經(jīng)趕了連續(xù)一周的路,那都城里的民兵,也已被戰(zhàn)亂折磨的疲憊不堪,在他們的心里,此刻能活下來,明天能在床榻上醒來、親人在畔,才是最大的奢望。
寧靜的山野生活之外,早已硝煙彌漫,皇城的大軍被打得連連南下,那些末日的詩人紛紛寫下諸多明志的詩篇,這些有力的文字,如黃鐘大呂如雷貫耳,壯烈而輝煌,耀古爍今。
在這個世界,傳承已經(jīng)被放大到了各種意義,在榣若此時的心中,技藝是傳承,在文人心中,精神是傳承,在百姓心中,休養(yǎng)是傳承,在士兵心中,活著才是傳承。
黃婆還在奔走的路上,但她一路將自己的所學所識也教給了沿路遇見的紡人;虞淵還在奔走的路上,她已為數(shù)十位傳承人聯(lián)絡到了新的住處;一介文人在目睹諸多戰(zhàn)友遇害之后,放下紙筆,以單薄之驅(qū)全力舉兵抗元。
樂人之樂者憂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榣若此刻不知,還諸山野許是太平盛世下的一種選擇,但絕非是亂世下的太平歸屬。需要保護自己乃至更多人,必須挺身而出。世間諸多因果,自是一種傳承。
一旦有急,征天下兵,無一人一騎入關(guān)者,吾深恨于此!那一聲聲傳承的嘆息,仿佛穿梭過了千山萬水,響徹在每一個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