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廂到了上小學(xué)的年紀,學(xué)校里考慮到祿廂的情況特殊免了祿廂的學(xué)費,奶奶給祿廂縫了一個小書包,書包的小角落里還開著一朵小花,祿廂拿著愛不釋手,第一天上學(xué),祿廂瞧見鎮(zhèn)上那些生疏的面孔,朝奶奶身后躲了躲。
“叫什么名字啊?這往后要上學(xué)了,可不能再如此害羞了吧!”一個年輕的女先生彎下腰和祿廂說話,祿廂好奇地抬起頭看著面前這個陌生的女先生,不是說先生都很兇的么?拿著戒尺兇神惡煞的模樣,女先生的頭發(fā)應(yīng)該很長,它們被溫馴地綰在腦后。
“我叫祿廂……”女先生見祿廂撲閃著兩只大眼睛,忽而就笑了,這樣一個乖巧的孩子,應(yīng)該有更多知識的洗禮才對,女先生一度思量,等回過神,那祿廂已跟著奶奶走遠了,她們是要到一年級去,新入學(xué)的孩子?。?p> 祿廂見學(xué)校里有很多很多平日里自己在小樹林,在田野從沒有見過的新奇東西,墻上貼的彩紙,它們有的變成了鳥,有的變成了葉子……教室里擠滿了人,祿廂和奶奶進去被擠在了后面的角落里。
“啊,夫人也來了……”角落里夫人帶著槐安靜地站著,王夫人沒有大戶人家特有的那股傲氣的勁兒,祿廂再次見夫人已然熟識了,不再那般膽怯。
“夫人好……”王夫人似乎是忘記了上次允諾要收了祿廂做干女兒的事情,這次她答應(yīng)的利落?;闭驹谀赣H旁邊看了一眼祿廂便轉(zhuǎn)過頭認真瞧著講臺那里那個上了年紀的教書老先生。老先生滿頭華發(fā),厚厚的眼鏡片遮住了眼睛,祿廂看不出那是兇還是善的眼神。
等了大半天,新學(xué)生陸續(xù)登記了名字,這以后就算是學(xué)生了,祿廂知道這以后再也不能在小樹林里逗留,田野的大黃狗怕是要很少見了……
日子像田野里的麥子,過了一茬又一茬……祿廂和槐一起讀了小學(xué),她卻很少見槐在課堂里說話,總是一副深沉的模樣,偶爾先生叫他起來回答問題他總能對答如流,祿廂最喜歡見槐在黑板上寫字了,槐的字一段時間是粗獷豪放的,一段時間是工整而不失飄逸,那些筆畫似乎是要飄起來,迎風(fēng)招展的樣子……每次槐被先生叫到黑板上板書,祿廂就祈禱那些字可不要被抹了去,好讓放學(xué)了的她好好站在黑板那里臨摹槐的字體。祿廂瞧著先生的字似乎還沒有槐寫的好呢……
這天,祿廂又在教室里逗留,其他同學(xué)都走光了,槐今天竟然是最后一個走的,祿廂等槐走了出去默默關(guān)起了教室的門,飛快地奔向講臺拿起粉筆臨摹起那些娟秀如花的字體,今天先生只讓槐在黑板上寫了一個“林”祿廂坐在教室前面的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那位置恰好可以看清楚槐寫字的筆畫,當時仔細瞧的,瞧他寫那一筆豎竟然還往回收了筆,這會兒自己卻寫不出那感覺了……忽然門吱呀一聲開了,祿廂驚愕地回頭,槐竟然回來了,祿廂呆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收場,倒是槐一副不在意的樣子。
“收筆的時候要輕而快……”槐認真地看向祿廂,祿廂卻紅了臉悄悄藏起手中的粉筆,槐見祿廂不搭腔,索性也站到了講臺上拿起粉筆一筆一劃地寫給祿廂看。
祿廂見槐寫的如此認真,那種羞怯感忽然就消失了,祿廂拿起手中的粉筆,學(xué)著槐的比劃一筆一劃地寫起來。夕陽正透過窗臺斜照進教室里,逆著光祿廂瞧見那些塵埃在空氣里升騰……
小學(xué)很快要轉(zhuǎn)初中了,那清晨里的霧氣彌漫在祿廂周身,以前總是有奶奶陪著自己走進這迷霧,而如今,奶奶老了,祿廂每日清早奔走在這迷蒙的像極了是夜色的白晝,靜悄悄的世界里,祿廂總要小跑著奔向?qū)W校,一日清早祿廂跑的太急,不小心竟然滑進了小道邊的河溝里,正值寒冬,河水冷的刺骨,祿廂掙扎著從河里爬上來才發(fā)覺上衣的下擺都濕透了……祿廂蹲在河邊嗚咽,回了家也沒有衣服穿了,又要落下一天的課程,今天恰好是期末考試了吧……祿廂好冷瑟縮著站起身擦干眼淚往學(xué)校走去。
祿廂坐在教室里,感覺褲腳已經(jīng)結(jié)了冰一樣,腳面碰到褲腳硬邦邦的。祿廂握筆的手冷的發(fā)抖,她快速地在試卷上寫下答案,等著下課鈴聲忽然響起的那一刻。教室里太靜了,只聽到同學(xué)們的筆在試卷上沙沙作響,祿廂坐在那里直打冷戰(zhàn)牙齒交錯著隨時都要咬到舌頭的沖動,忽然打了一個噴嚏,祿廂有些窘迫擾亂這安靜的氛圍。等著下課鈴聲敲響,祿廂等的快絕望了,先生站在講臺上表情嚴肅的模樣,窗外是十分熱鬧的日光,祿廂卻感覺不到暖。
下課鈴聲終于響了起來,祿廂飛快地跑出教室,奔向家的方向。
“祿廂……”祿廂正專心地往家趕,她太渴望見溫度了,此刻褲管冰冷地貼近皮膚,祿廂覺得自己快被凍壞了……有人在身后叫自己,祿廂聽那音色有點像槐,祿廂艱難地轉(zhuǎn)過身瞧見槐正拿著自己的書包,祿廂才驚覺下了課是自己走的太著急把書包都落在教室里。
“哦……謝謝你!”祿廂朝槐跑過去,拿過他手里的書包,恰好碰到祿廂冰冷的手,一抬頭許是瞧見祿廂的異樣。
“你怎么啦?”槐關(guān)切地問祿廂,那語氣像極了奶奶平日里的訓(xùn)誡,祿廂忍不住熱淚盈眶,忽然有一種沙漠里失了方向突然瞧見人群的喜悅。
“我沒事……”祿廂咽著快要哭出來的沖動,大顆大顆的淚珠滴落在胸前,那灰色的麻布衣衫,遇了水顏色更深了,冷風(fēng)一陣陣穿透祿廂早已結(jié)冰的褲管,祿廂覺得自己的靈魂正在邊上扶著這軀殼慢慢趕路。祿廂丟下槐一個人獨自朝家奔去,她太需要溫度了,特別需要……
祿廂上了高中,很多學(xué)校的費用照例是全免的,那年月,誰家的孩子若能讀了高中也是件了不起的事兒了。祿廂也更出落的更精致了。恰是春日,簾外樹已成蔭,不似那只得遙看的朦朧草色,祿廂端坐在窗臺前遙望這無邊春色,想著若是糊上松綠色的阮煙羅作為窗紗,更應(yīng)是春意盎然。祿廂越是長大卻越是安靜了,放了學(xué)回家除了照顧奶奶,收拾家務(wù),這幾年倒有鎮(zhèn)上一點照顧,祿廂偶爾陪著奶奶去一趟小樹林,許是考慮到老人家閑不住,索性呆著她解解乏,由或是以此來自知當初那個年輕的自己已然不存在了。
“祿廂,今兒要到王家祭拜的……”奶奶坐在堂屋里給祿廂做衣裳。這會她正抬起頭朝祿廂瞧著問起話來。
“唔……”祿廂應(yīng)和著低著頭想著每年三月間槐家都要舉行盛大的祭祖儀式,祿廂最不喜見這種煩擾的場合,卻不得不面對那些熟識的或陌生的面孔。皺著額,祿廂起身收拾停當,又為奶奶綰起滿頭華發(fā)。
“我們走吧!”祿廂扶著奶奶蹣跚走過滿院春色,融進這三月間融融的氣氛里。
槐的家祿廂漸漸能從容仰視那樣氣派的模樣,高墻里面是擁擠的人群,認識的不認識的似乎都成了朋友,因著主人的關(guān)系,大家忽然都親近起來,祿廂瞧著庭院那邊的高墻,思索著若是見了槐,若是見了槐該如何保持淡定從容的表情,她不斷回想起從前,從前的很多個無聲的細節(jié),它們這會就真的像一張張黑白默片在腦海里不斷切換著;晨霧里那個朝自己揮手的影子,每個清晨閃開一條門縫的片斷,以及寂靜的教室里夕陽照過來,照見祿廂認真的側(cè)臉,槐駑定的表情,祿廂閑著便走了神,夫人來了同奶奶打招呼,她才驚覺。
“夫人好!”奶奶微笑著同夫人寒暄。
“您過來了……”夫人說話的時候語速慢了好多,祿廂隱約覺著那里有種病態(tài)在悄悄掩藏。
“夫人!”祿廂欲言又止,夫人本要移開的腳步停了下來,祿廂本想囑咐夫人注意身體要緊,忽然想到由自己說出口似乎不妥,索性低了頭,沒再回應(yīng),不想夫人卻是會錯了意,莞爾一笑“我家槐今兒不在家的,他同伯父一起去了BJ,許是難能回來一趟吧!”夫人邊說著邊瞧著祿廂的神情,應(yīng)是一早了解祿廂和槐總是相互走動,作為母親總能一眼看穿孩子的心境的。祿廂只是眼神閃爍了兩下,一股光芒又從眼睛里消失了,心中卻是碎了一地。
“槐走了啊!他同自己終究不是一路人么?”祿廂心心念念來到正廳對著正廳前的牌位作揖,轉(zhuǎn)身要走,祿廂想起幼年那個坐在雕花檀木椅里眉目清秀的男孩子,如今祿廂朝側(cè)廳里看去早已物是人非了……
庭院里人潮涌動,三槐堂這一次比一次盛大的祭祖儀式,祿廂佇立在人群里,過往如織的剪影投射在腦海里,槐終于踏上了那條通向圣地的光輝大道。祿廂寂寥地站在人群里,天色將晚,奶奶拜別了夫人,叫上祿廂趕往家的方向……兩家其實相隔也不遠,祿廂和奶奶走著說著便是到了……
再后來祿廂讀完了高中,再沒繼續(xù)往外地去求學(xué)的機會了,那需要金錢,需要資源,這些都是祿廂所欠缺的。等到祿廂都快忘了這世界上還有槐的存在,王家就開始搬遷了,村上人說他們一家都去了BJ,槐的伯父在BJ做生意,生意越做越大了總要人過去幫忙,那天王家搬遷聲勢浩大,村里很多鄉(xiāng)人都得到他們家的照顧,走了總要難舍,那是傍晚,祿廂遠遠地站在鄉(xiāng)人隊伍后面張望王家的幫傭給他們一件一件家什都搬上車,祿廂似乎瞧見槐的影子,他又長高了好多,要祿廂昂起頭才能瞧見他的臉,祿廂眨了眨眼睛以為那是錯覺,不想槐卻走到了她身邊……
“祿廂”槐叫她,那聲音蛻卻了當年的青澀與稚嫩,祿廂有些恍惚,覺著這該是夢境里該有的景象,仰著頭看槐,祿廂的眼神有些飄忽,氤氳著水汽……
“你來了……”祿廂笑了,心情里的歡喜與激動讓她忘記了要如何表現(xiàn)的更從容。
“我們搬家,我順便回來……回來看看你”槐也有些慌亂,兩年不見,面前的她出落的更動人了,他還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見祿廂,那個躲在祿奶奶身后的小女孩,怯生生的面孔卻有著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以前年紀青澀最見不得別人偷窺,這樣不禮貌,書上說這是小人愛干的事情……再后來就是祿廂站在黑板前偷偷臨帖自己的小楷,那樣認真的表情,年少的心性里滿滿的都是自豪,那些小楷是自己多少個日夜不眠不休耗費精力;冬日里祿廂被凍的瑟瑟發(fā)抖趕著要回家連書包都忘了,她溢滿淚珠的眼眶,槐多想帶著她回家,讓媽媽給她換一件暖和的衣服,免去她的流離與苦澀……“祿廂”她的名字也這樣美啊
“哦……”祿廂再沒有說話,這次本別不知下次什么時候還能再見了。
“這是我在BJ的地址……你若來BJ一定要去找我!”槐塞給祿廂一張紙,祿廂塞進口袋里,輕聲應(yīng)和一聲便轉(zhuǎn)身朝家走去,BJ,那是個遙遠的地方,自己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去的……祿廂掏出那張紙看都沒看撕成碎末走一路灑落一路,到了家門口祿廂早已淚流滿面。
遙遙的夜色里祿廂回過神來,那王家早已人去樓空了……
一室凄清,祿廂安頓了奶奶,獨自坐在堂屋里端過奶奶的針線筐為她縫補早已破舊不堪的衣服。祿廂衣服上布滿了奶奶年輕時候的手工,那些密密的針腳要仔細瞧過去才能發(fā)覺,祿廂每次抬手撫摸那些蘸滿夜色飽經(jīng)煎熬的針腳總要鼻尖酸澀著。而如今祿廂來代替奶奶,只是無論祿廂如何努力,也縫不出奶奶那樣細密的針腳,它們張揚著翅膀像春日里的蝶躍躍欲飛的模樣。
“祿廂,我是老了,再不能拖累你,你這高中念完了以后有沒有什么打算,奶奶一輩子沒本事害得你跟著吃口受累的,這往后你要自己打算了,不用照顧我這老太太了……”奶奶在里屋的床上和祿廂說話,一室夜色,祿廂辨不清奶奶的面容,只聽得那語氣里的無奈與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