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慌亂中說自己的臉被燙傷了。前夫這才仔細地盯著她的臉看,又看她的穿著打扮,這一身的行頭他應該是熟悉的。他看完了行頭,把目光又轉移到了她的臉上,看了半天,還是將信將疑。
“兒子到底有沒有事?”尚小寧大聲吼道。
“沒事沒事,我是來拿丟在家里的幾個光盤的。”前夫似乎在噩夢中被喝醒來,忙把目光移開?,F(xiàn)在他有點相信這是他的前妻了,她的脾氣他是知道的。但他并沒有去辦他的事,過了一會又把目光移到她的臉上。前夫對她的臉表現(xiàn)出的這種少有的關切,令她很難堪和憤怒,她生氣地說,
“你要拿什么就趕快拿走!”
丈夫慌慌張張地拿著光盤逃走了,臨出門前還不忘回頭再看看她的臉,小心地說,
“你不要緊吧?”
她皺著眉頭說,“我沒事。你不要對兒子說。”
前夫走后,她狠狠地把門關上了,坐在沙發(fā)上號啕大哭。她哭的不光是她的臉,而是她的丑樣被前夫看到了,她的未來的家庭也成了泡影,她永遠也不能去見兒子了。
哭完后,尚小寧痛定思痛,她要拿起法律的武器為自己討回公道。起碼要得到點賠償留給兒子吧?這樣心里也有個安慰。她抓起大草帽,遮住臉,出門去找那家診所,可是,診所變了,她見不到一個她以前見過的人,問誰都不知道。這里已經換成xing病診所了。尚小寧在那兒又哭又鬧,逢人就說自己的不幸遭遇,人們只同情地望著她。有個小護士還算善良,對她說,又不是我們把你弄壞了,你在這兒哭沒用,你還不如去找315。
一句話提醒了尚小寧,尚小寧馬不停蹄找到了315,可她拿不出任何證據(jù)證明她是在誰手上做的手術。315建議她報案,說這些人可能是騙子。尚小寧又去報了案,警察做了筆錄,問了她那些人的相貌特征,尚小寧只能想起一句說一句。她沒想到要留一手,她那時哪會想起來要仔細看他們?她只能說出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其它的都模糊了,她就是在路上遇到他們,也認不出了。
尚小寧回到家,覺得世界末日到了,她受的苦不說,主要是感到委屈,被耍了,就如她的婚姻一樣。如果她沒有被欺騙,沒有付出太多,她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慘痛。這不僅僅是手術的失敗,也是夢想的消失,她無法從頭再來了。尚小寧把家里的白酒拿出來,喝了個酩酊大醉。她平時不會喝酒,所以一喝就醉。這些酒都是前夫的,他離婚時沒把酒帶走。
尚小寧醒了后再喝,喝了又醉,直到家里沒有白酒了。尚小寧最后一次醒來了,躺在沙發(fā)上,不知道以后該怎么辦。以前和丈夫開了個店,但是離婚,要分財產,把店也賣了。現(xiàn)在錢也花了一半了,她覺得留在這個世界上沒什么意思。于是她開始寫遺囑,把剩下的錢和房子都給兒子,別人不得侵占。然后,在天黑以后,尚小寧出了門。她這幾個月白天都不敢出門,現(xiàn)在,她終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在街上了。她手術后,除了換藥、拆線需要到診所,戴個大草帽外,就一直躲在家里,也不燒飯,天天叫隔壁的小店送飯來。
現(xiàn)在她可以揚眉吐氣了,做個自由人了。不過,這是到鬼門關前的自由和灑脫,尚小寧不由地慘笑著。再見了,這個群魔亂舞的世界;再見了,可怕的人間。尚小寧又想起了兒子,她有些舍不得。她多想見兒子最后一面?可她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不把兒子嚇著了?尚小寧狠了狠心,就讓兒子留下她美好的印象吧。尚小寧邊走邊流淚,然后坐車來到了海邊。
尚小寧避開熱鬧的海灣,那里有許多人在游泳。尚小寧沿著海灘向遠方走去,一直走向黑暗。當她走到一片孤寂的黑暗中時,又有些怕起來。海水的嘩嘩聲和無邊的黑暗,仿佛隱藏著什么巨大的危險,一切看不見的東西都幻化成了一個無形的猙獰魔王,它正張著血盆大口,瞪著銅鈴般的眼睛,悄無聲息地等待著她的到來。尚小寧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尋死的勇敢和對幻境的恐懼不能互相抵消??謶謥碜员灸艿那笊瑢に绖t是理智屈服于壓力而尋求解脫。本能和理智較量的時候,本能占有絕對的優(yōu)勢。不然,怎么男人寧要美女she,也不要苦菜花?世界上的諸葛亮只有一個,喜歡女人內在美的男人屈指可數(shù)。
尚小寧停下了腳步,縮起了肩膀,猛地轉身,準備往回走??商ь^一看,游泳的人仿佛全都消失了,前方是更為恐恐怖的黑暗。這時她才知道她已經走得太遠了。她環(huán)顧四周,竟沒有一個小洞可以躲藏。本能是需要一個小洞來拯救的,她幾乎要發(fā)狂了。
忽然,尚小寧發(fā)現(xiàn)遠處的地平線上好象有個燈光,那燈光就是她本能渴求的希望。本能驅使著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像上足了勁的發(fā)條,她狂叫著,不顧一切地朝燈光飛奔而去。
漸漸地,燈光越來越明顯了,那里好象是個村莊。在靠近村子后,尚小寧的心稍微安定了些,她停下了腳步,大口地喘著粗氣,五臟六腑都揪成了一團。在休息了好一陣后,她朝最近的燈光走去。
在快走到那座房子時,尚小寧停住了,她這是在干嗎?去向人求助?向人訴說自己的不幸?別人會同情她、理解她、留她zhu su,然后第二天她再回家?不,決不,她死也不再回去了。在生的欲望能夠滿足時,本能放心了,開始退卻,理智重新占了上風。
剛才的恐懼和一路狂奔讓尚小寧覺得好笑,她現(xiàn)在依然要考慮她嚴肅的人生問題。房子不遠處有塊巨大的礁石,尚小寧走了上去,一直走到盡頭,然后坐了下來。她看著下面幽暗、閃著白浪,低吼的海,不由地閉上了眼睛。她又開始恐懼了,海就像個地獄張大著嘴,片刻就能把她嚼得尸骨無存。她猶豫了起來,她從小長這么大,吃這么多苦,走那么多路,就為了這一刻?她有些不甘心。
這時后面?zhèn)鱽砹四_步聲,把尚小寧嚇得一激靈,求生的欲望立刻抓住了她,她用手在地上摸索著,摸到了一塊石頭,立刻把它緊緊握在手里。她一回頭,見是一個老依母(老大媽),尚小寧吐了一口氣,緊縮的心,立刻松弛了下來。
“這么晚了,你在這里干嗎?”老依母問。
尚小寧沒做聲。
“你不會跳海吧?”
尚小寧仍然沒做聲。
“這里經常有人來跳海。我昨天還救了一個依妹,她現(xiàn)在還在我家里。我家就在那邊?!崩弦滥钢噶酥鸽x這里最近的那個燈光,那就是剛才尚小寧朝它拼命狂奔的房子。
尚小寧朝房子望去,見房里有人影晃動。那么,坐在那座房子里,應該是可以看到這里的。尚小寧嘆了一口氣,真是人連死都要有人來干涉。
“要不要到我家喝杯茶?”
尚小寧沒動。
“有什么想不開的?是不是和丈夫吵架了?女人都想不開?!?p> “唉,比這個嚴重得多,我們離了?!?p> “那又怎樣呢?我家里就我一個人,還有那個依妹。反正我也睡不著,你就把你的事講給我聽聽,講完再死也不遲。我也把我的講給你聽。我要跳海更容易,海就在家門口?!?p> 老依母的最后一句話引起了尚小寧的興趣。一個老太婆獨住著,肯定有更大的苦難,但為什么她不死?尚小寧準備跟她走了,可她突然又想起,老太婆該不會是個人販子吧?把她賣給鄉(xiāng)下人做老婆?這會她倒情愿做鄉(xiāng)下人的老婆,在女人zi yuan xi que的地方,女人就是個寶,不會被挑肥撿瘦,而且永遠也不會被pao qi。想到這里,尚小寧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你不到我家也行,我就在這里聽你講吧。講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老依母說著,坐在了尚小寧的旁邊。
尚小寧反倒不好意思了,她斷定老依母不是壞人。壞人總是勸人做成某事,就像她的美容手術。如果老依母想把她賣了,一定會說得天花亂墜。尚小寧站了起來,說,
“走,到你家去。”
尚小寧也需要找一個人說說自己的苦。她在熟人面前不能說,親戚面前不能說,父母面前更不能說。父母會痛心,旁人會嘲笑或幸災樂禍,有什么比一個女人的婚姻不保,遭丈夫pao qi更讓人瞧不起?不發(fā)生在自己身上,誰都不能體會個中的滋味,誰都可以說是她的責任,什么不夠溫柔啦,不夠美麗啦,不會培養(yǎng)愛情啦,不會做菜留住丈夫的胃啦,其實什么都不是。
談戀愛時她就是現(xiàn)在這樣的一個人,丈夫怎么那么苦苦地追她呢?她那時還不如現(xiàn)在,那時還是個嬌慣的丫頭,不知道體貼人,操持家務,心疼丈夫,現(xiàn)在的她是個更出色、更完美的女人。那時她對離了婚的女人也有這樣的看法,那時她很自信,認為全世界的男人都變心了,她的丈夫都不會,她的婚姻是銅墻鐵壁,這全是因為她是個好女人。
可是,一切說變就變,與她無關。男人對女人可以有shen mei pi lao,可是女人為什么對男人就沒有呢?這不過是男人為自己的hua xin找借口。你就是今天給他個18歲的大姑娘,明天再給另一個,他照樣對今天的大姑娘shen mei pi lao。這正是,男人結了婚就開始hua xin了,女人結了婚就開始安心了;男人結了婚就從奴隸到將軍,女人結了婚就從公主到奴婢。將軍嘛,當然是韓信帶兵,多多益善。
有時苦惱對一個陌生人反而更容易說,誰也不認識你,聽完了,議論幾句,表示同情,過后各走各的路。
尚小寧跟著老依母來到了她家。這是一座舊木屋,一間客廳,一間臥室,一間廚房。門窗都開著,臥室里坐著一個姑娘。這大約就是那個要zi sha的姑娘吧?尚小寧見到她有像見到親人般的感覺。她竟忘了自己的恐怖面貌,姑娘見了她也沒有什么吃驚的表情。容顏的更改只對熟人產生效應,陌生人誰知道她原來是個什么樣呢?大不了以為她天生是個丑八怪罷了。
老依母給尚小寧倒了茶,尚小寧喝了后,就講起了自己的故事。姑娘叫白菊花,也講了自己的故事。她從家鄉(xiāng)出來打工,和男友tong ju2年,為他打了胎,可就在她躺在床上,備受身心煎熬,覺得是自己sha si了孩子時,男友失蹤了一個星期,手機關機。后來男友出現(xiàn),她和他吵,吵到最后,男友說出了真心話,“瞧你的xiong bu,跟男的一樣,誰對你有興趣?”白菊花感到xiu ru,極度xiu ru!就像遇到吃白食的,吃完了不給錢,還說,你這什么爛飯菜!所以,白菊花要si,要讓男友內疚一輩子。是他的話害si了她!
“哼哼,他才不會內疚呢。你死就白死了。他要內疚,就不會說出那樣的話?!崩弦滥敢舱f了自己的故事。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故事。她在新婚之夜,新郎跑了,原因是她是石女(沒有yin dao)!她一輩子就一個人過,靠給別人打短工,做些手工活,在海灘邊撿些海鮮賣了過活。
“一個人也不錯,自在。我不想男人,才活到現(xiàn)在。到這里來跳海的女人都是為了男人,我救過了多少?這些女人真傻,我們女人又不是為男人生的,沒他還過得更好?!?p> 是啊,尚小寧聽了這話,忽然覺得她那點事不算什么事,不就為了個男人嗎?犯不著搭進去一條命。而且他也不會覺得她的命值錢,可她還當它是個寶呢。難怪白菊花不死了,想開了就是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