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銀記起那笑聲,是民宿女孩的。
她沿著路走,有意無意隔著林子的縫隙朝下看。
女孩在下方路上,又是笑又是跑,好像和誰在一起。
不多久,笑聲漸漸遠(yuǎn)去。
九湖之心在山谷內(nèi),這個地方?jīng)]有過多開發(fā),能通向湖區(qū)的路靠以前的人慢慢踩出來。
倪銀中途走錯路,費了些時間才找到。
她小心踏上石塊,一步步向前。抬頭看,高山沉靜,綠浪翻涌。每寸呼吸都帶著微微濕潤的水汽,白霧眷戀不散,把周遭時間蒙上一層濾鏡,猶如舊時代的膠片。
來到湖邊。
倪銀感嘆,果真是愛心形狀。深褐色的巖石兜住湖藍(lán)色的水,像未打磨開的鉆石。
她還注意到,湖邊有幾個塑料包裝,印有軟糖,餅干等字。
倪銀彎腰把垃圾撿進(jìn)自己的包里,低頭時,又在石縫里發(fā)現(xiàn)一個用過的橡膠產(chǎn)品。
她站回愛心湖的尖處,安靜等待太陽光的到來。
許久。
光亮了亮,又縮回云層,湖面依然。
倪銀想,估計這東西和日照金山一樣,憑運氣。
倪銀悻悻返回,沿途倒也拍了不少風(fēng)景。
她翻看相冊,幀幀瞬間,絕無僅有。
倪銀的工作使得她常在外奔波,她為一份真相尋求瞬間,為一些人尋求瞬間。此刻,她擁有機會為自己尋求瞬間。
但仍然覺得內(nèi)心空蕩。
快到民宿前,倪銀遠(yuǎn)遠(yuǎn)處認(rèn)出了熟悉的身影。
是早晨遇見的紅衛(wèi)衣男。
倪銀走近,從他身邊路過。他正在用另一種語言同老板娘說著什么。右手邊還有位穿制服的人在手寫記錄。
“好巧。”
倪銀回頭,“嗯?”
“你住這?”
“是。”
他安靜地看了倪銀幾秒,繼而又投入聊天中。
倪銀回樓上,想,他右手上帶著的戒指,是什么含義。
午覺過后。
倪銀下樓,老板娘在準(zhǔn)備餐食。
倪銀試著同對方聊天。
老板娘熱情開朗,她拉著倪銀說了許多自己的事情,倪銀耐心聽。直到她提到,現(xiàn)在做的餐食是為后幾天準(zhǔn)備時,倪銀抓住了話題點。
“后幾天有什么事嗎?”倪銀問。
老板娘笑笑,“雨季要到了。所以剛剛那些人來說,最好這幾天別出山。”
說罷,老板娘覺得話不對又圓著,“小美女,你別擔(dān)心,到時候你想走我們保證送你?!?p> 倪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問:“那些人是什么身份?”
“嗯……一個是我們本地的民警,一個是外面來的警察?!?p> 倪銀說:“外來的是紅衣服那個嗎?”
“嗯?!?p> “我聽他會講你們這兒的話。”
“對,他在這才有一個月吧,就會說了?!?p> 倪銀幾分驚訝,腦海再次閃過初見他,光透薄霧下,他的眼。
“哦,這么厲害,他叫什么?”
“叫什么……我想想,于照?!?p> 倪銀想,漢族人么?
時間很快來到黃昏。
倪銀一直同老板娘待在一起。她教她如何做酥油茶,如何捏糌粑。倪銀把相機打開。分享著她曾經(jīng)見過的世界。
院內(nèi)祥和愜意。
老板也在這時回到民宿,老板娘起身和他一起把摩托車推進(jìn)院子。
晚飯時刻。
眾人擺開桌,桌上蒸汽騰騰,暈開香氣。
倪銀想到什么,說:“小姑娘還沒回來。”
老板娘反應(yīng)了下,嘆:“這小姑娘來了幾天,經(jīng)常很晚回,我們也提醒過她?!?p> 倪銀點頭,不多問。
入夜,雨如約而至。
倪銀搬來凳子坐在房門前,偷看著院內(nèi)。
她在想那個女孩。
等了很久,沒人回。
倪銀覺得自己太神經(jīng)質(zhì)了。
她簡單整理完物品,去洗澡,期間,聽到民宿大門關(guān)上的聲音。
又過一陣,頭頂?shù)臒粲趾雒骱霭担咩y心想,不會要停電吧。
下秒,如她所料。
倪銀摸黑走出,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老板娘的留言,說:阿壩家的牛羊被淹住,我們要去幫忙。
倪銀無奈,這場雨還在下,只是稍微小了幾分。他們?nèi)伺c人之間情義深重,是倪銀偶爾渴求的。
倪銀來到樓下,院內(nèi)漆黑一片。她想找些蠟燭或能照明的東西。
穿過一樓走廊,有古怪的氣味傳來。
倪銀被勾停在原地,大腦快速調(diào)取記憶。
血腥味。
倪銀跟進(jìn)過江城大學(xué)周民奇案。兇手把舍友的血放了滿地,即便最后清理完,那股氣味久久不散。
錯不了。
如果氣味大到外面也能聞到,那得有多少……
她頓住,緊盯著門,顫抖著舉起手。
要不要敲下。
倪銀不斷掙扎,覺得自己像個瘋子,手無寸鐵卻想窺探未知的另一面。
瞬間,有溫?zé)嵛兆∷氖滞蟆?p> 倪銀嚇得往后退去。
“誰?”倪銀撞上什么,但立馬鎮(zhèn)定住,壓聲音問道。
“我。”
倪銀緩著勁,“于照?”
頭頂傳來低低笑,“認(rèn)得我了?”
倪銀放松下來,“你怎么來這?”
“抓人?!?p> 倪銀遲疑著,“你知道這里有事發(fā)生對嗎?”
于照輕輕“嗯”一聲。
“現(xiàn)在怎么做,你不可能一直摟著我吧?”倪銀假裝輕松道。
“你先往后?!彼f著,把倪銀拉走。
下秒,他一腳踢開房門。
瞬間,屋內(nèi)灌入風(fēng),涌出陣陣腥味。
倪銀剛想上前,又重新被于照拽回。
這次,她面對著他的胸膛,紅色衛(wèi)衣上彌漫著淡淡的香氣。
“別看?!?p> 于照按住她的頭。
一道雷電閃過,把周遭照亮幾瞬,小姑娘坐在床頭,渾身是血。
“怎么樣了……”倪銀說。
“你先找地方躲起來?!庇谡照f。
倪銀聽懂他的意思,跑回樓上。
于照走進(jìn)房間,步步踩出粘膩的聲響。
他朝床上的女孩看去,微不可聞地嘆氣。
這是第六個。
從去年于照接到平四山失足摔山案后,陸續(xù)有相似的案子發(fā)生。都是孤身進(jìn)山的女性,因各種原因死亡。
起初,其他人只是覺得是當(dāng)下網(wǎng)絡(luò)氛圍渲染,總有年輕人追求自由。
但于照發(fā)現(xiàn),在每個受害者最后落地的車站,都有個相同的身影。
幾千分鐘的監(jiān)控他一一看過,從千百人中發(fā)現(xiàn)并記下了那半張臉。
臉的主人很聰明,查不到任何信息,只會出現(xiàn)在偏遠(yuǎn)地方的舊式車站尋找目標(biāo),那種車站一般不會登記什么手續(xù),給錢就出發(fā)。
于照繞過女孩尸體,來到窗邊,手撫過臺檐,不忍皺眉。
有腳步聲靠近,他發(fā)現(xiàn)倪銀回來了,手里還拿著相機。
“你在做什么?”于照詫異。
倪銀對著女孩的尸體拍起照片,她聲音微微顫抖道:“我知道這樣不尊重,但眼下關(guān)鍵把現(xiàn)場保護(hù)好。每一處都可能是線索?!?p> “你放心,我拍下的照片全給你?!?p> 于照看她,黑發(fā)垂落在緊縮的肩上,眼神卻堅定。
“記者?是嗎?”
倪銀愣了下,“嗯?!?p> “也只有你們敢這樣?!?p> 倪銀換著位置拍攝,眼前不斷閃過女孩早晨向她發(fā)出的邀約。
可她拒絕的極快。
閃光燈亮起。倪銀看清女孩變成青紫的腹部。
她壓回淚,說:“我也算幫你了,你帶著我,我不要躲?!?p> “那人萬一還在民宿里。”
于照朝她靠近,“萬一他跑了呢?”
倪銀搖頭:“不會,因為老板娘他們是從里面往外走,門前不會有泥腳印……”
于照:“然后?”
“唯一的印跡是從外進(jìn)來……進(jìn)了這屋,再沒有朝外的方向。”
倪銀講完,用手機照過地板,示意于照看:女孩的血流著,覆蓋過幾塊泥巴痕跡。
于照完全走到她的面前,倪銀抬頭借著昏暗的室外光線努力想看清他。
猛然,于照拽住她的手臂朝身后甩去。
倪銀沒來得及反應(yīng),狠狠撞到墻上。
她聽見身后傳來激烈的響聲。
“于照?”倪銀努力撐起身體回看。
只見于照被一個黑影糾纏住,對方舉起東西扎向他。
“于照!”倪銀連滾帶爬地過去。
“砰?!?p> 門被關(guān)上。
整間屋子陷入更深的黑色。
倪銀摸索著找到于照,但她分不清他的臉到底在哪。
突然,她手腕一緊。
“行了,再往下摸可不太好?!庇谡照f道。
倪銀大喜,順著聲音方向湊過去,“你還好嗎?”
于照聞到一陣香水味,夾雜女人傳來的溫?zé)岷粑α讼?,腰間的傷口又裂開些。
“被捅了?!?p> 倪銀聽后又爬回去找手機,她打開手電筒照過去,“我先給你止血?!?p> 倪銀動作很麻利,她以前去過戰(zhàn)區(qū)采訪,死傷見多了,自然也會。
于照躺在地上,拿著倪銀的手機,他的手不經(jīng)意偏動,光都照在倪銀臉上。
“照你自己啊?!蹦咩y著急得說道。
于照問:“你叫什么名字?”
“倪銀。”
“ning?”
“端倪的倪,銀色的銀?!?p> “寧~”
倪銀聽出他在故意,最后一下包扎她用了點力。
“痛。”于照笑道。
倪銀不理會他,起身準(zhǔn)備去開門。
于照拉住她,“別動。”
倪銀不解,“為什么?”
“你摸摸這里的血?!?p> “什么?”倪銀照做,她的手指劃過地板。
“血里參了其他東西。”
倪銀遲疑著,“油?”
于照努力坐起來,用手電筒照去,門縫被用粉狀物堵滿,他俯身去摸。
“如果我們開門,一定會摩擦過那人鋪在外面的東西,然后引起火?!?p> 倪銀愣住,“走窗戶?”
于照搖頭,“我看過那邊,被人完全封死?!?p> “那就砸開它?!蹦咩y說著,起身要去做。
“你覺得兇手會輕易放過目擊者嗎?”于照拉住她的手,“既然門不能開,你覺得他會在哪里等?”
倪銀望向窗外,雷雨密集不停。
片刻后。
于照猛得砸破窗戶,把綁成人形的被子丟出去。
巨大聲響在山林間回蕩,很快又被雨給蓋過。
時間一點點過去。
于照和倪銀各自在角落里對坐著,他們在等。
倪銀歪歪頭,沒人?
于照示意她別出聲。
又是一陣?yán)?,把室?nèi)打亮,倪銀朝對方看去,于照沖她笑著,仿佛是某個平常的下午,和朋友玩玩捉迷藏而已。
這時,有樹葉被踩過的動靜,極小極慢。
倪銀的心提到嗓子眼。
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突然,一道影子投進(jìn)室內(nèi)。
“扔!”于照喊著。
倪銀連忙起身,只見于照把裝滿血的杯子砸過去,她順勢丟出打火機。
倪銀在心中祈愿著,沾到一點就好,燃起來。
燃起來。
火光出現(xiàn),在兇手臉上蔓延,他尖叫著,倪銀趁機借著微弱光線看清。
他是巴士車上的怪人。
“走!”于照推著倪銀往外翻去。
二人才落地,兇手舉著刀沖過來,
于照立馬同他博弈著。
雨不停,澆滅兇手臉上的火,僅剩下焦黑的痕跡還有從眼珠中流出的血。
倪銀忙跑去地上解開一條毛巾,然后從背后勒住兇手。
一時間,三人互相拉扯摔倒在地。
兇手雖精瘦,但力氣大得驚人。
于照拼命牽制住他的手,腰間的傷口不斷滲血,可刀刃還是在逼近倪銀。
“你先走!”于照喊道。
倪銀不肯放手,她低頭看那人白皙的皮膚在雨打下更加慘白,他咧著嘴沖她笑,充滿挑釁的意味。
倪銀眼前閃過女孩的死狀。
昏暗環(huán)境下,閃光燈亮起,倪銀清楚記得,女孩的嘴巴完全被撕裂開。嘴角邊殘留的東西,她明白那是什么。
要是她當(dāng)時再熱情些就好了,答應(yīng)那個女孩。
倪銀想著,手上加重力氣。
于照見情況不妙,說道:“你還不能弄死他!”
“沒有定罪的情況下我們的行為也算違法!”
“倪銀!他沒有未來但你有!”
倪銀猛然回神,她想到什么。
“砰!”
倪銀用頭撞向?qū)Ψ?,一時間滿眼星光。
于照也借機爭奪過刀子,踉蹌起身拽上倪銀。
“跑?!?p> 后夜的山林似無盡的迷宮。
可于照拉住倪銀的手,一路穿行,奔跑在漫山遍野間。
“他……他追來了……”倪銀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
于照笑起來,“不怕。我記得住這里的每條路。”
雨水打在身上似銀針扎下,風(fēng)又與他們擦身而過,透心的冷與痛。
倪銀看去,于照身上的血還在流。
“我們躲起來好不好,你的傷……”倪銀努力說道。
“馬上了?!?p> “什么?”倪銀沒聽清。
于照的手用力回握她。
于照不經(jīng)想,那么瘦那么小,剛才卻如此有力。
忽然,他回身,推著倪銀進(jìn)入一道山縫中。
“躲好,我會來找你。”
倪銀沒來得及反應(yīng),于照離開了,她聽著,兩道腳步聲一前一后的遠(yuǎn)離,消失在雨打穿林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