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桓予時常能從宿檀玉的身上,窺見那人的影子。
他幼時常被嫡母苛待,連吃上一碗干凈飯都是奢求,活得還不如在地上舔食的野狗。
待長到七八歲,章和帝忽然開了宮學,要五品以上官員的兒女都去宮中念書。
他欣喜若狂,自以為替親娘找到了一條出路,卻不想被欺凌的地方只是從裴府換到了宮里的偏僻地。
裴家那位金尊玉貴的嫡公子撕碎了他所有的書,帶著人毆打了他一頓,還拍著他的臉,笑著說讓他學狗爬,叫得越大聲越好。
若他不肯,他們就要拿了他娘的賣身契,將她賣到最下等的窯子里去。
他迫不得已,咬著牙就要跪下去,卻突然從天而降好幾條通體碧綠、尾部焦紅的小蛇,那些個公子哥驚叫著一哄而散。
他抬頭望過去,看見高高的宮墻上探出一個小娘子,發(fā)髻上光禿禿的,只簪了一根桃花枝,看著就很窮。
“你怎么這么笨?。俊?p> 她跳下來,背著手,很嚴肅地站在他面前,老氣橫秋地說道:“他們欺負你,卻害怕這竹葉青,因為這蛇比他們更毒。下次他們要是再欺負你,你就用比他們更可怕的東西,把他們嚇走就好了啊?!?p> 他年少時向來自詡聰慧,卻不想被個小他許多的小娘子教訓(xùn)了,只能呆呆地對著她笑。
“你說得對?!?p> 兒時的景象和現(xiàn)在似乎交織在一起,讓裴桓予難得動了一絲惻隱之心。
“那么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我的仵作娘子了?!?p> 裴桓予說完話,勒緊馬韁繩翻身下馬,順帶還等在一旁,接了宿檀玉下來。
他說話行事相當自然,宿檀玉也并未察覺不妥。
反倒是一旁默默聽著的蕭五睜大了眼,總覺得司主有些口是心非,私底下跟自己委婉否認鐘情宿檀玉,但行為卻誠實得可怕。
瞧瞧這口頭花花的死纏爛打勁兒,燕京城里所有浪蕩子加起來都不見得能及上他。
蕭五心里這樣想,卻因得了教訓(xùn),暫時不太敢說出口,只道:“司主,花萼樓四周都被我們圍住了,只等您來?!?p> 裴桓予點了點頭,抬眼看了看樓上迎風招展的大紅緞帶繡球花,便邁步進去。
花萼樓是燕京城一等一的銷金窟,一整條街都植了杏樹,望之如繡,單是那地段每月就需上萬金。
宿檀玉跟在裴桓予的身側(cè)進了樓,迎面就有暖香撲來。
“裴司主,這青天白日的,您怎么突然就來了我們這賤地?”
花萼樓的管事娘子是出了名的玲瓏人,臉上的脂粉足足刷了三四層,諂媚地笑著試探。
“還是說樓里的娘子有行事不周的地方,那么還請您多擔待,都是些苦命人兒……”
裴桓予冷冷打斷了她:“你認識韓長安嗎?”
管事娘子一愣,想了想便道:“認得認得,韓公子時常來我們這兒捧場,尤其是牡丹的場子,他是必來的,出手大方得很呢。昨夜也來過這里,還拔了頭籌,跟牡丹單獨呆了兩個時辰?!?p> “牡丹現(xiàn)在人在哪里?我們需要見見她?!?p> 宿檀玉聽了半晌,憶及昨夜牡丹游船那萬人空巷的場面,接過了話。
“牡丹剛睡下,”管事娘子隱晦地打量著宿檀玉,又見裴桓予并無不悅,便順從地說道,“還請諸位稍等,我這就喚她起身?!?p> 約莫兩刻鐘功夫,就有云鬢高挽的女子倚著樓梯扶手下來,腰肢軟軟的,墜子長長的金釵一步三搖,烏黑的鬢發(fā)間還斜插著一朵艷麗的牡丹。
她行至眾人身前,福身行禮,聲音嬌若鶯啼:“奴家牡丹,見過各位大人。”
宿檀玉仔細端詳著她那張艷若桃李的臉,眉心一顆小巧的珍珠貼在紅色的花鈿中央,唇色紅艷。
單從容貌來看,她無愧于花魁之名,也不太像個殺人兇手。
“你昨夜跟韓長安待在一起時,可還見過什么人?發(fā)生過什么事?”
牡丹看向她,柔聲說道:“樓里媽媽寬宥,奴家接不接客都由自己做主,故昨夜與韓公子在一處,也不過是彈彈琵琶,唱唱曲兒罷了。只一樣特殊的……”
剛逢管事娘子親自送來了茶點,牡丹幫忙添了茶水,接著又道:“奴家每逢初一十五登花船,而后接客便要競價,剛好有位金少卿沒帶夠銀兩,還大鬧了一場?!?p> 聽著倒像是爭風吃醋,只是韓長安的身份卻是不一般……
宿檀玉剛閃過這個念頭,便聽裴桓予吩咐道:“蕭五,帶人去搜查牡丹及其侍女的房間。若無所獲,再搜查別處?!?p> “是!”
蕭五立刻領(lǐng)命離開,只留了忐忑不安的牡丹和那管事娘子局促地站在原地。
又過了半個時辰,蕭五回來復(fù)命:“司主,屬下等人搜查后,并未在牡丹房內(nèi)發(fā)現(xiàn)打斗的痕跡,只是酒香未散,應(yīng)是上了年份的好酒。而后搜查牡丹侍女連翹的房間,在她的妝奩里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p> 蕭五將信呈上,隨后就有人押了連翹上來。
裴桓予將信展開一看,隨后將目光投向瑟縮著身子的連翹,問道:“這封信,是金少卿寫給你的?”
連翹面色慘白,顫聲道:“是,是金舉人寫給奴婢的。他許給奴婢一千兩銀子,要奴婢往那酒里放些藥,但不是那種要命的毒藥,只是讓人暈頭轉(zhuǎn)向的,就像醉酒了一般……”
裴桓予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拔出劍鞘的劍身映出陣陣寒光,隨著他手腕一動便是一閃。
連翹嚇得驚叫道:“還有!還有!他說要給韓公子一個教訓(xùn),讓韓公子以后再不能跟他爭女人!但這只是一個教訓(xùn)而已啊,奴婢也沒有害人,只是聽命行事罷了!”
“銀子,銀子,”她見裴桓予不為所動,猛然一呆,似是想到了什么,趕緊從懷里掏出了銀票,說道,“一千兩的銀票,都在這兒呢。我一文都還沒花,大人饒命啊?!?p> 裴桓予站起身,眼底浮現(xiàn)出類似于憐憫的神色。
宿檀玉還沒讀懂其中的含義,便聽他道:“韓長安已經(jīng)死了,你就是幫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