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桓予吩咐了蕭五將人關(guān)到牢獄中,交由當值的刑獄官審問。
宿檀玉察覺到他這一路上的情緒并不高,轉(zhuǎn)念一想,便發(fā)現(xiàn)是從連翹被押時開始的。
正好蕭一帶人去捉金少卿需要些時間,她便厚著臉皮在裴桓予的書房里坐下,順手拿了一塊紅豆糕吃。
“裴司主不高興?”
宿檀玉將紅豆糕往他面前推了推,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裴桓予看了她一眼,又低頭看了看紅豆糕。
他其實不喜歡吃太甜的糕點,但是那個人喜歡吃,每每都會掏出一大堆來盯著他吃。
久而久之,也就喜歡上了。
“只是想不通,”他輕聲說道,“為什么會有人這樣蠢?”
這樣的輕信于人。
還跟生他的那個女人一樣脆弱,只要人輕輕一推就倒下了,無論是為利還是為情,都沒有什么區(qū)別。
“看來裴司主討厭蠢人,”宿檀玉逼近他,兩人的距離被她猛地拉近,“那你討厭我嗎?”
她笑得促狹,那雙極冷淡的眼眸也彎了起來,底下的淚痣都活色生香,卻隱帶了兩分試探。
宛如新生小獸頭一次捕獵的探究,再一步一步去踩住獵物的底線,直至將對方撕咬成碎片。
裴桓予蹙起了眉,避開了她有些刺眼的笑。
這樣的路數(shù),他太熟悉了。
如若他再不阻止,宿檀玉只怕會騎在他的頭頂作威作福。
“你該慶幸,你現(xiàn)在對我而言,還有些價值。”
裴桓予故意冷著一張臉,抬手撫在桌案側(cè)未及收下的七弦琴上,撥出了刺耳的聲音。
“我最近剛好也不想殺人?!?p> 這倒是真的,他要為自己積點德,好盡快找到心上人。
宿檀玉收斂了笑,坐了回去,垂眸摩挲腰間系著的香囊,淡淡地說道:“那我還真是要感謝您的大恩大德了,若不是您……”
她抬眼看向他:“我豈能活得這樣順心如意呢?”
最起碼她窺見了母妃遺言的真相。
章和帝毒殺了母妃,除卻皇室中人的天生薄情,那便是因愛生恨,而她或許也不是章和帝的親骨肉,所以他的態(tài)度才會如此天差地別。
但這樣的猜測,實在太過驚世駭俗了些。
她默不吭聲地沉思著,喝了整整半壺茶后,蕭一進來復(fù)命。
“司主,金少卿已經(jīng)死了”,蕭一的臉色有些難看,低聲說道,“屬下找人問過,這家伙一大清早就受邀去了酒肆看胡姬跳舞,喝醉了酒后,跌進河里淹死了?!?p> “我將伺候他的老仆帶了來,現(xiàn)在在門外候著。連他過往的文章手跡,也一并帶了過來?!?p> 裴桓予接過來一看:“金劍刺破桃花蕊,不敢高聲暗皺眉……盡是些淫詞浪曲,不過字跡倒是一樣?!?p> 裴桓予把那疊紙甩到一邊,看向剛被蕭一帶進來的老仆,問道:“金少卿是花萼樓牡丹的恩客,你可知情?”
老仆顫巍巍的,幾乎是老淚縱橫:“我家公子自從見了那牡丹,就跟丟了魂似的。寒窗數(shù)載考中的舉人,竟連書也不看,還賣了家里的幾畝田,要去跟那女人共度良宵……”
裴桓予打斷了他,問道:“昨夜金少卿跟韓長安是否發(fā)生過爭執(zhí)?”
那老仆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悲苦,膝蓋一軟跪了下來:“大人,人死如燈滅,哪怕有再多的恩怨,也不該跟死人計較吧。我家公子是想給韓長安一個教訓(xùn),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啊!”
裴桓予不為所動,冷漠異常:“金少卿會武嗎?”
老仆哀聲道:“不會,我家公子身子骨弱得很,每年一入冬就會生一場大病。”
線索到這里,已經(jīng)完全斷了。
宿檀玉冷眼看著那老仆下去,又不放心地去驗了一回尸,結(jié)果還真就是酒后溺水,再找不出別的痕跡。
但事情總不會這么湊巧,她抱著懷疑去刑獄里探望連翹。
有了裴桓予的吩咐,她聽著一路上凄厲的哀嚎、瘋狂的大笑聲,約莫走了半刻鐘,就走到了牢獄的深處。
濃郁的血腥味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兩側(cè)鐵欄圍成的牢房地面是洗不干凈的血跡,已經(jīng)成了一層黑殼。
“我真的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能告訴你的,都告訴你了……啊!??!啊!”
毛骨悚然的女聲突然響起,夾雜了濃厚的垂死般的絕望。
宿檀玉聽過這樣的聲音。
她在逃命時,路過一戶專門殺豬的屠戶,那些豬死前就是這樣的尖叫聲,拼命往后打倒退,人怎么拽都拽不動,是一種死到臨頭的掙扎。
“韓長安死了,金少卿也死了,你怎么可能會什么都不知道?”
宿檀玉微怔。
這個聲音……
她連忙進了刑房,一眼就看見了穿著湖藍色衣裳的衛(wèi)琢。
他發(fā)現(xiàn)她進來,明顯有些驚慌:“檀娘,你來這里做什么?這里可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宿檀玉打量著他,他那身衣裳幾乎被血浸透了,而那張向來爽朗的面容上,有些來不及褪去的陰翳,就連眼眸深處都閃爍著瘋狂。
就像是由人變成了毫無理智的野獸。
“你以為我現(xiàn)在還有什么地方可去?”
宿檀玉壓下心底的不適,蹙起眉,側(cè)過身看向刑架上的連翹,瞳孔猛地一縮。
花萼樓里的娘子個個都花容月貌,即便連翹這樣的婢女也能算得上是清麗可人。
然而現(xiàn)在,連翹的臉上血痕累累,幾乎沒有一塊好的地方,身上的衣裳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心口處是三五個焦黑的烙印,指頭斷了足足四根。
宿檀玉注意到連翹腳底下的鐵面具,其上長滿了尖刺,邊緣鋒利,還掛了些碎肉。
“你剛對她用了鐵面具和烙鐵之刑,而現(xiàn)在……”
宿檀玉指著衛(wèi)琢身側(cè)那鍋燒滾了的水,問道:“你還打算對她梳肉?”
以沸水澆身,鐵刷梳洗,致使其骨肉分離。
這種刑法酷烈之至,曾經(jīng)還逼瘋了好幾個行刑的刑獄官。
但宿檀玉再如何認真地觀察衛(wèi)琢的神情,都未能找出一絲一毫的煎熬和不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