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甘水村(七)
“仙君饒命!”帶著恐懼的顫音立馬出聲求饒,黑氣凝聚,現(xiàn)出一個中年男鬼瘸著腿抱著自己的腦袋,渾身顫得厲害,似乎還能聽見他上下牙咯咯磕得直響。
“人呢?”狐晚花看也不看這鬼,自顧自打量著四周屹然不動的棺材,語氣平平。
“什么人?”男鬼一懵,身體不顫了,牙也忘了磕了,習慣性地抬手撓撓腦袋,卻摸了個空。
“嘖,和我一起來的人。”狐晚花似在棺材上發(fā)現(xiàn)了什么有意思的東西,饒有興致地挑了一個湊近打量,眼熟的白絲夾在棺蓋上,露出點線頭。
找到了。玉手微轉(zhuǎn),無形的波動籠蓋棺槨。
“小的不知!”
狐晚花促狹笑了一聲,“不知?”
“小的當真不知!小的最多在這鬼境中耍耍威風,其他是真不知道!”男鬼又抖起來了,兩腿抖成了篩子,腦袋都要拿不住了,突然靈光一閃,“小的知道了!定是山下那群害人的妖怪!”
“妖?”狐晚花邊問邊踱步邁入棺堆深處。
“是是是!”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恨不得一口氣將知道的都抖落個干凈,好趕緊送走這個活閻王,“山下那堆木偶成了精,專門吸人精氣,就是他們害死了我們?nèi)宓娜?!?p> “那些非人的東西簡直是罪大惡極!大人您看,這滿山的棺材里也都是他們殺害的,真是該死!”
“我最多就是撿個漏,吃些陰氣,絕對沒有害人!”他訕訕賠笑道,“仙君的朋友也一定在他們那!”
“我怎么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你方才不是還準備伙同你的朋友吃了我這個小白臉嗎?”男鬼視線追著狐晚花的腳步停在最里頭的棺材前,眼神中閃過一絲陰狠。
“吃些陰氣?呵,這里上百幅棺材,堆積大量枉死之人的陰怨,又背山遮陽,下有流水,如此聚陰鬼境,就你們兩個千年老鬼,其他連怨氣都沒留住?你們是真能吃啊,”狐晚花眼神一冷,“真當我是傻子?”
男人轉(zhuǎn)瞬撲通跪了下去,“不敢不敢,是小的眼瞎,小的有眼無珠?!蹦腥死涞爻冻鲎约旱难劬Α?p> “我……我陳諾發(fā)誓,”他哆哆嗦嗦豎掌立誓,一個不穩(wěn),手中的腦袋骨碌碌滾到狐晚花腳邊,他追著爬了兩步?jīng)]追上,欲哭,眼看著上方蹙眉的狐晚花又不敢哭,干巴的臉越發(fā)愁苦。
“都是他蠱惑的,說吃了您棺中的朋友就可以離開這里,我才迷了心竅,否則給我一百個膽也不敢傷您??!”
狐晚花糟心地移開眼,食指屈彈,腳邊的腦袋又骨碌碌滾了回去,陳諾連連哈腰去撿陪笑的臉。
“廢話真多。”
“都是千年的老鬼了,何必憋著明白裝糊涂?!彼c點身邊的棺木,“山下那個半死不活的叫什么?是你兒子?”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難怪你們?nèi)俗宄Uf骨肉血親,味道真真是一樣的?!?p> 陳諾戴頭的手一僵,連帶著臉上的弧度一同僵住,“仙君……”
周遭樹木寂靜,樹冠枝椏畏縮成一團,像是長出了一個個頭顱。
“他對你倒挺好啊,‘官人騎馬’,這是生怕你歸不了祖地啊?!敝赶鹿咨w上稚嫩的白線繪成僅有的馬馱官人圖。
陳諾手中的腦袋抓得死緊,答不上來,也不知道怎么答能讓眼前的男人滿意。
“說吧,你們村到底是怎么回事?”狐晚花有些不耐地擺了擺手,那股惡臭不散,他實在不想多呆,“故事編得好聽,就不追究了?!?p> “仙君不殺我?”
“我只要一個說的通的,好故事?!焙砘ê敛豢蜌獾乜吭诠咨w上,神色淡漠,“其余殺人放火,又與我何干?”
陳諾摸不清這個男人,說他是人,卻無訣燃火,殺吃人無數(shù)的千年厲鬼如吃飯喝水一樣輕松;說他是妖,可他對自己說的“妖”的那些詆毀毫不在意,甚至還有幾分玩味;說他是仙,卻不管兇死,甚至以他的親人為要挾,只要一個故事。
可今天,管他是人是妖,都得死在這!男人鎖著肩,畏縮垂下的眼中盡是殺意。
他思索著措辭,終于開了口:“我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只記得那個時候還叫大齊。村里人都是鎮(zhèn)南大將軍的親侍,按照將軍的要求將他葬在這里,村里人也一直生活在這里,為將軍守墓?!?p> 但是此地陰盛陽衰,久居之下,村里頭大多都是撐著最后一口氣。
“當時村里沒什么錢,位置又偏僻,沒辦法,我只能拿著將軍教我們的木偶技藝去外面賺些藥錢,也在外結(jié)識了一些好友?!?p> 看著狐晚花譏笑不言,他苦笑改口,“是些酒肉朋友,他們有錢,我跟著也能沾些油水。一次酒后失言,他們對將軍墓好奇得緊,我也是昏了頭,竟答應了帶他們?nèi)タ磳④娔?。?p> “唉,還帶著他啊,你說他這一天到晚跟著我們后頭混吃混喝的,臉皮也是夠厚的?!编须s的叫喚交談聲中含雜著一道滿含不屑的尖細男音。
“就是個樂子而已,他編的那些個故事講得還不錯,不過是剩菜剩飯,全當賞他的了?!?p> “你這是找了條會講故事的狗啊?!奔饧毮幸粜Φ么潭?。
“不是編的,”酒氣在臉上蒸騰,他憋著氣,“木偶解圍城、平蝗災……都是,都是真的。”
“一堆破爛木頭,還解圍城,”眾人哄堂大笑,尖細男音叫道,“我還說我是玉皇大帝救世咧!”
他暈暈乎乎起身,嘴里含糊喊著,“是真的!就在我們那,那,那有守了幾十年的將軍冢。我?guī)銈內(nèi)タ?,去看……?p> 卻不知自己正正掉進那群人的陷阱中,那伙人是盜墓賊。這一塊有谷背陽,下有水,是極佳的養(yǎng)尸地,費心葬在這的也不會是什么小人物,這一票肯定是個大的??墒撬麄兌⑦@一片大年了,連入口都找不到,還干的屁!
要不是聽著他這人故事有些可據(jù)的,就這么個貪財?shù)母?,早就殺了完事,哪還這么多七七八八的!
“可是我萬萬沒想到木偶是戰(zhàn)場上留下的物件,又久經(jīng)人氣,竟老物成精!他們羨人活動自如,又怨恨自己成精后卻無法棄主,也只能隨主困在這寸步之地!所以,那日趁著招待客人的酒宴,他們伙同那些人在酒中下了藥,全村人無一幸免。”
陳諾憶起被殺那日,饒是過了千年,仍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平日手中肆意擺弄的木人無棍自動,搖搖晃晃、一步步走向自己。刀槍劍戟,他看著平日舞動的道具刺入身體,卻喊不出聲。
飛濺的液體如血淚滑過畫滿油彩的木杖頭。
“我被那群木偶亂刀砍倒,最后一刀斷了頭,怨氣不散,徘徊于此成了厲鬼。”
陰氣又彌漫開來,樹干梗著干枯的長頸藏在霧蒙蒙的黑氣后。
“老天有眼,那些賊人出冢時,地龍翻身,他們不熟山路,從洞中摔下!”他嗬嗬笑起來,“摔成了肉泥,都死了!都死了!”
男鬼的眼中陰狠浮現(xiàn),殺了他,殺了他,深厚的靈力和功德就全是他的了!沒錯,他們本就該死!他們都是覬覦財寶而來的,都該死!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我留著當初罵我那人的魂魄,讓他日日夜夜重復摔死的痛苦!”被殺的痛苦和殺人的暢快交錯變化,他幾乎陷入了癲狂,“他不是說我是討飯的狗嗎?我就像養(yǎng)狗一樣留著他,高興了就賞他那么一丁點殘魂,他還汪汪謝謝我呢!哈哈哈哈哈……”
說到這里,大抵覺得也沒什么好掩蓋了,他索性坦然承認,“之后進到山里的人確實是我殺的。山下木偶吸人精氣,死了之后就運到這來,我就吃了他們的魂魄。從木偶手上逃出來的,從進山的路是逃不出去的,只能往里面跑,闖進山里,一樣會被我當盜墓賊殺掉。”
“不過殺了條狗,你得意什么呢?”
他看著狐晚花,陰氣驟然爆發(fā),樹木長頸癱軟,沉重的樹冠繃著一張張青灰色的臉狠狠砸下,在狐晚花緊縮的瞳孔里,張開裂成詭異的血盆大口,沖他咬來!
“懦夫!分明是惡果自食!”寒刃帶著一絲猩紅劈開虛空,緊接著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裹挾著更加濃郁的朱褐之炁撕開陰森鬼境,一道凜冽女聲厲聲喝道。
“爾父乃是忠義之士,你卻非堅守之人。今日之局算不得妖邪作祟,是爾等貪念。”來人如天降仙神,持刀擋在狐晚花身前。
“溫云長!”狐晚花睜大雙眼,素手僵在空中,想要觸碰真假,又生怕眼前人如幻影破滅。
直到一絲熟悉的清冽涼氣鉆入鼻腔,純粹而凜冽,幾乎要將他的五臟六腑都凍住,又從喉間泛起一絲絲雪中青竹的草木氣息,一顆心算是徹底安定了下來。
衣袖一沉,溫云長微微側(cè)目,玉琢白指輕輕牽動袖擺,耳邊是欲哭無淚的輕聲求救,還帶著滔天的委屈,“三娘救我!這里好生嚇人!”
“小的真不知道您在說什么?”男鬼又變回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不知道還以為是遇見了什么土匪頭子逼供。
溫云長神色冰冷,“事到如今,你還在自欺欺人?”
憶起洞中發(fā)生之事,眉頭越鎖越緊,“敢為不敢當,騙騙別人就算了,還真把自己騙過去了不成?!”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标愔Z模樣畏怯,陰冷的目光卻直勾勾盯著溫云長。“空口白牙的,大人為何污蔑我?”
溫云長見他仍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模樣,懶得逼問,自說自話問起了不相關的問題,“陳諾,還是該叫你何諾?你竟連自己的姓名都不敢認,當真懦夫!你村中共十九口,算上你兇死十八人,為何只你一人不入祖洞?”
何諾終于臉色大變,“你把他們怎么了!”
溫云長不答,冷聲點破:“因為你不配入洞!全村人皆因你而死!你知道他們的魂魄仍在洞內(nèi)守墓,所以你也不敢進洞!”
何諾陰翳的目光鎖在溫云長身上,咬牙質(zhì)問:“你把他們怎么了?!”
“他們?自然是魂歸故里了?!?p> 樹干扭動,竟是條條長著人臉的粗壯藤蔓拔地而起,憤怒地朝著溫云長的方向砸下,叫她永遠說不出話來!
她挺立的身影分毫不動,刀花翻轉(zhuǎn),刀鋒迎著砸下的人臉橫劈而出!
“可笑,區(qū)區(qū)凡物……”殺不死他們的。
話還未竟,條條藤蔓伴隨著凄厲的慘叫,倏然化作淺薄的黑霧四散逃逸,甚至連他凝結(jié)其中的陰氣都化為烏有。
“你故意用將軍冢為誘引賊人進村,合伙在宴酒中下毒,全村剩余十七口皆因此喪命!木偶對主人都有感情,曉得知恩圖報,你連那些木偶死物都不如!”
“作為守墓人,卻監(jiān)守自盜,如今也是罪有應得?!?p> 她每一句都伴隨著慘叫,一顆顆猙獰的人頭藤蔓化作蜿蜒流淌的黑水滴在刀下,黑污的陰氣消弱,露出貧瘠的山谷。
何諾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仰天大笑,“監(jiān)守自盜?……好一個監(jiān)守自盜?!?p> “說得倒也不錯,我認了。至于因果……”
“這天地哪有什么因果?村中一行人放棄功名利祿,陳何兩姓十一戶三十二口不遠千里隨棺遷家而來。”他語氣幽幽,眼中盡是不甘。
“石城郡山高林密,蟲多食少,中途去了四戶十三口,何姓死得就剩我一個十歲稚童!就為了他們當年承諾,隨他們困在這大山里兢兢業(yè)業(yè)護墓三十余載,我從幼學到不惑,看著他們?nèi)怂廊松?,開荒建屋,也未嘗動過半分異心?!彼鍪状笮?,笑聲如泣,“因果報應,為何不見善果!”
馬車晃蕩,他在車里安靜看著一旁剛會走路的幼童好奇地戳戳木偶,拽拽木棍,陪著弟弟排排坐在馬車上。
一路死了太多,陳家的老太太、哥哥沒了,自己的父母也沒了。弟弟是在剛安家后走的,那天是個難得的晴日,紅日當空,烤得人睜不開眼。
面對這刻骨的噩耗,身旁人淚如雨下,他卻神色如常,只是低聲嗯了兩聲表示知道,就像知道了今日是個晴天那般平靜。
這一天總會來的。
一陣微風拂過,他突然晃蕩了兩下,像是被帶走了所有的力氣,再也支撐不住挺直的身軀,控制不住地下墜。
何諾!
三四雙手涌上前,卻再也支不起支撐了這個十五的孩子。
黃紙漫天,透過白麻,他只看清一把黃土。
他在山里過了一生,陳家家主將他視作親子扶養(yǎng),后來他成了家,生了孩子,取名何業(yè),算是幾十年來最大的喜事。
再后來,陳家家主也病了,何業(yè)也病了,衰老的、細嫩的臉上燒著如出一轍的紅暈,像弟弟下葬那天的晴日。
“鎮(zhèn)南將軍沙場護村中人性命是因,村人護將軍冢是果。若不是你動貪心種下惡果,特意接近盜賊,怎會有惡果!”
“全村的人都要死光了!我還守他那死墓做甚!”何諾悲憤反駁,“請醫(yī)抓藥,哪樣不需要錢,他們不愿做不義之人,那就我來!”
“當時我在酒里下的明明是蒙汗藥,拿了陪葬品之后關上墓門一切萬事太平!沒有人會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一醉酒醒,他們繼續(xù)過他們的忠義日子,我會把那些賊人處理干凈,為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