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梅寶和叔叔一起搬到了蘇州,林老爺一開始對她倒是愛惜得很,給她和叔叔分別都置辦了宅子,也都請了人伺候著。伺候著梅寶的小姑娘叫作若紅,黑黑胖胖的臉蛋上有兩個極深的酒窩。笑起來憨憨的。肩頭上垂著兩根細長的麻花辮,纏得緊緊的紅頭繩。若紅對這個新來的女主人很是新奇,手腳也很是麻利。
新搬的宅子帶著天井,天井正中栽種著一棵粗壯的梧桐樹,底下稀稀疏疏擺放著幾個花盆,里面開得艷艷的海棠花倒是增添了幾分朝氣。房屋外墻刷的是白色,門窗涂成棗紅色,倒和灰色屋頂相映成趣??吞貌淮螅苍O(shè)有長條桌、八仙桌、太師椅等家具。再往靠后的位置,有一堵屏風樣子的板壁,上面掛有對聯(lián)??吞靡粋?cè)就是主屋,主屋旁邊加出廂房。梅寶和若紅兩人住倒也是剛剛好,只是這段時間林老爺遲遲不愿離去,把小若紅忙了個腳不沾地,但是想著自己家主子這么被老爺看重,若紅做起事來心里也底氣十足。
林老爺雖說近花甲之年,但體格健壯,說起話來中氣十足。再加上這次新得了美嬌娘,更是感覺回到了年輕的時候。而梅寶這段時候也確實把他伺候得妥妥帖帖。林老爺眼饞著這嬌嫩能掐得出水的臉蛋,再配上這副白膩滑軟的身子,不由感嘆道這下日子才沒有白活,想著是真沒看走眼,這女子正正是個溫順的性子。
再說到林老爺本人,年少的時候一直都做著茶葉生意,但現(xiàn)在這光景下來,倒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也都看得明白,還不是這私底下做的些個見不得光的買賣,才讓他這幾年內(nèi)一下子又是置辦宅子又是娶新太太的。所以街坊鄰居看待梅寶就越發(fā)沒有什么好臉色了。尤其是等林老爺回大房那邊去以后,那天若紅趕著去集市上買肉,賣肉的王大嬸壓根都不賣給她,氣的若紅回到宅子就開始哭。梅寶倒也是納悶,問道是出了什么事?若紅說:“那個王大嬸子好沒道理,說什么我們可是清清白白賣豬肉的人家,才不趕上給那放印子錢家的小老婆吃,別臭了我家的名聲?!泵穼氝@才明白自己真正地尋到了個什么樣的去處,一時間氣血上頭,手指狠狠絞著帕子,堪堪地坐到椅子上,半天才回過神來。
再說林老爺回宅子后,林家大娘子心中倒也歡喜。忙上忙下地伺候著。想著兩個親兒子最近都在外面求學,雖說白天一個人操勞著宅子里里外外的瑣事不覺得,這一到晚上,身邊總是清清冷冷的。這么多年的夫妻下來,林老爺雖對自己淡淡的,但是吃穿用度方面都給足了體面。當初在鄉(xiāng)下的時候多少人說林家大爺在外面發(fā)達了,可就拋下你們咯。但是后面他還是風風光光地把自己和兩個孩子接進了這蘇州城。后面又置辦上了這大宅子。兩個孩子也是在外面忙里忙幫襯這生意,這家業(yè)是越發(fā)紅火起來。心滿意足的林家娘子也就早晚少不得燒香拜佛保佑這“太平日子”。
就說這最近鄰里鄰居的多了些閑言閑語的,林家娘子卻也是沒太放在心上。男人嘛,在外面應酬,多多少少有些上不了臺面的彎彎繞繞。林家娘子這點早就看開了,再加上這么多年過去了,林老爺給到她的體面是足足的,何況再加上堪稱左膀右臂的兩個兒子,她林大娘子的地位是決絕不可撼動的,隨性養(yǎng)些“小鳥或是小貓”,只要能逗著老爺開心,倒還省了心了。
再說梅寶,這段時間林家老爺回了老宅,想著這來了蘇州都有段日子了,一直悶在家里,梅寶還記得以前聽過的話本子里有獅子林,拙政園,想著那綠蔭透花墻,花木四時香。一時間倒也玩心起來了,便選著一日天色明凈與若紅一起出了門。
有人說在獅子林,假山里面盡是獅子,有的是大獅,有的是小獅,有的是獅舞,有的是獅吼,有的是雄獅蹲坐,有的是母獅沉睡,有的是獅子滾繡球,有的是雙獅在搏斗,千變?nèi)f化。而在梅寶看來,這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禪有悟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禪中徹悟,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說到底,看出什么來全在修行。
獅子林中最有特色的是一塊立在池的中央像達摩禪師的太湖石。它表現(xiàn)的是禪宗傳說中的達摩頭戴僧帽,腳踏蘆葦渡過長江的故事。在大雨滂沱的日子里,假山的一些小徑會被水淹沒,游人走在水上會感到出奇的涼爽。真是“水得山而媚,水賴石以變”,游玩到這里的梅寶也不由得發(fā)出“片山有致,寸石生情”的感慨。反觀若紅跟著身后卻是左看右看,什么都感到新奇。她也不多話,只是覺得今天的主子心情甚好,也跟著活潑了起來。
逛了這好一個上午,兩個人都覺得身上有些乏乏的,肚中也空虛,不由想找個地方好好地歇歇,順便也體驗下最有名的蘇式面。要知道,在蘇州的小街小巷、鬧市街區(qū),都有面館,然而要想尋覓一家真正令人魂牽夢縈的面館,卻是在煙雨中尋覓那一抹不經(jīng)意的溫柔。緣分,妙不可言。
好在出發(fā)前若紅已經(jīng)探聽過,往獅子林出口左拐,沿著青石板路走大概一兩百米,就有一家出名的面館,名叫御春堂,兩人到店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晌午,但是店內(nèi)的客人還是不少,進門就看見柜臺旁有一幅書法作品,飄逸古樸,居然是董其昌的真跡!還沒來得及驚嘆,旁邊輕輕飄來一句:“之前掛的是文徴明的字,被借去展出了?!蹦鞘沁@家店的王掌柜,土生土長的蘇州人,店里一桌一椅,一杯一箸,所有陳設(shè)幾乎都出自他的手筆。
蘇式湯面最考究的是面湯,湯要清而不油,味要鮮而食后口不干。制作面湯稱為“吊湯”,相當于飯店里的燒高湯。各家大小面店都將湯料的配方視作傳家之寶,秘不外傳。普通的做法是蹄髈加以做爆鱔余下的鱔骨,以及各種自制秘方的調(diào)料,以文火慢熬而成。配上燜肉的原汁,再加上熟豬油。
而這家店最有名的是桃花魚面,桃花流水鱖魚肥,澆頭是鱖魚,湯底是鮮魚湯。打了花刀的魚肉嫩白清爽,泛著滑潤的油光,和著姜絲、蔥絲吃下,微微的姜辣之后縹緲著清鮮。再看面本身,面條是揉進了菠菜汁做的,淺綠色的面條在奶白色的湯底里顯得格外好看。奶白的湯頭香醇而溫潤,淋淋瀝瀝地裹在面條上,略顯清淡的滋味入口并不驚艷,咀嚼再三,回味的鮮才從舌根處泛起。
梅寶不由驚嘆其湯頭自帶的小心思,而隨套餐附帶的小菜入口也極其清爽。整顆去皮的小番茄上點了梅子醬,冰涼酸甜泛著絲絲縷縷的話梅味,一口爆汁;切成丁的萵筍翠綠,帶了一點羞羞怯怯的芥辣味,非常解膩。
梅寶招呼著若紅一起坐下,兩個人難得沒有主仆之分,有說有笑地品嘗了這美味的一餐,隨著這一碗面下去,梅寶也有了真真切切身在蘇州的感覺。
吃完面,若紅帶著梅寶沿著山塘街一路慢慢散步回去,看著若紅走在前頭一蹦一跳,還不時甩著頭上的紅頭繩,梅寶覺得分外可愛,腳步也隨著輕快起來,自己也是多了幾份小女孩的心境。
山塘街平行于河道,青條石磚鋪出狹窄小路,兩側(cè)店鋪密集,多為二層小樓,粉墻黛瓦,家家懸著紅燈籠。再行走到見水的地方,秀美就更勝一籌。河水靜靜流淌,水墨畫般的民居,岸上人家枕水而眠,家家戶戶多多少少都種著些花草,更添幾份詩意。
正當梅寶熱烈欣賞著眼前的美景,卻沒想自己的行跡早已被人看在了眼里。當她拉著若紅要慢一點的時候,忽然從旁邊的路上冒出了兩名高大的男子,左邊的人抬起胳膊一伸,梅寶不由得往旁一閃,沒料右邊的人也把胳膊半舉著來到空中,梅寶被攔住身體往后一倒,剛好撞到了后面壯實的男子,眼見這個男子一身玄色布衣短打扮,頭上戴了深灰色的氈帽,帽檐壓得很低,露出的醬紅色的下半邊臉,肥厚的下巴上一道駭人的刀疤直到耳后。這個男人一把扶著梅寶,再一眼看梅寶這俏生生的臉蛋子,不由分說地就要拉著往懷里摟,梅寶拼命掙扎總算跑了出去。但這個刀疤男可不是個吃素的,他陰笑著向身邊的兩名灰衣男子使了個眼色,那兩個手下便立刻追了上去。
梅寶奮力地奔跑,總算跑到了家里,可是刀疤男的手下隨后也到了,他們拉住梅寶就往外面走。若紅壯著膽子向前來阻擋,可沒想到刀疤男的手下把她重重地推倒在地,若紅一不小心撞在了桌子角上,瞬間鮮血直流,眼看就要活不成了。但那兩個土匪般的人絲毫沒有收斂,還是強行把梅寶帶走了。鄰里們聽著這撕心裂肺的呼救聲卻只能緊閉著家門不忍再聽下去。
很快這事便傳到了老宅那里,林老爺氣得牙癢癢,但林大娘子卻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附和著。官也報了,錢也塞了,卻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話說那個刀疤男原名叫王大邦,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孩子。家境不錯,父親也算是個富農(nóng),能供得起他讀書識字。后來父親因病去世,他沒辦法輟學在家。但靠著家里的幾畝良田,生活還是勉強能夠維持??墒呛髞頉]想到他們本族族長卻惦記上這孤兒寡母家的幾畝田地山林,伙同其他兩戶人家要一起搶占了去。王大邦抄起家中的砍刀就和族長拼命,奈何寡不敵眾還是被奪走了。朋友勸他去告官,但是“天下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休進來”,讓王大邦更是寒了心,于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王大邦點燃了族長家的房子,帶著老娘逃離了故土。
后面王大邦將老娘托付給了一戶信任的人家,自己便開始了居無定所,闖蕩江湖的日子,喝酒吃肉,賭錢抽煙,王大邦混跡于賭場,很快便結(jié)交了一群無業(yè)游民。十賭九輸,賭錢輸了就要想辦法搞錢。后面又去了賭場和妓院給人當打手,由于他心狠手辣,敢下狠手,很快就在一眾打手里出了名,而王大邦生活水平也隨之高了起來。
再后來世道越來越亂,他索性拉了十幾個兄弟一起上山當了土匪,凡是被王大邦綁上山的人,都會遭到他的百般折磨,尤其在當打手期間,他還學到了各種各樣的刑法,看到那些人被折磨得死去活來,王大邦更是覺得痛快。因此即便是家屬能將贖金及時的送來,帶回去的也不過是一個廢人。只是這次真是可憐了梅寶姑娘,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zhì),終陷淖泥中。
這件事情過去不久,林家娘子親自去鄉(xiāng)下給林老爺選了幾個稚氣圓潤的姑娘,在家里調(diào)教的妥妥帖帖,林老爺對梅寶的心思也就慢慢地淡了下來,只有盧家叔叔幾次上門哭著求著,卻也是被林家娘子幾兩銀子就打發(fā)去了。
再后來一個夜黑雨緊的晚上,盧家叔叔從酒館喝的醉醺醺回家,一不小心一腳跨進了蘇州河里,也就再沒有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