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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令三司嚴審兩淮鹽引虧空的消息一傳出，再加上各個鹽務(wù)衙門的大部分官員均被押解進京進行詳細盤問，這導(dǎo)致?lián)P州城大部分的鹽商內(nèi)心難安，都使出渾身的解數(shù)，找關(guān)系托門路，忙得團團轉(zhuǎn)。
身為鹽商總商的江春，自然在第一時間拜訪了許維。目前在揚州的鹽道官員都無法見客，身旁均有大內(nèi)侍衛(wèi)嚴加看管，也只有許維這類官員的親隨們還有機會探聽到一些風聲。
當許維再一次見到江春的時候，他發(fā)覺江春似乎一下子老了十歲，那臉色憔悴不堪，眼袋高垂，頓時故作驚訝地說道，
“江老先生，您這是怎么了！才幾日不見，被何事煩惱成這般模樣？”
江春在心里罵了許維幾句小猾頭，他哪會不知道自己目前的窘境啊！打了個哈哈說道，
“還是許小哥輕松自在，老朽真是羨慕啊。”
“江老先生，我也不說廢話。您此次前來可是因那兩淮鹽引案，怕受到牽連而前來問計？”
江春愣了下，許維居然如此單刀直入，開門見山就把自己的來意講個一清二楚，應(yīng)該是有主意才是。
“看來許小哥是智珠在握，老朽愿洗耳恭聽。若真能保我平安無事，定奉上一份厚禮，且我江家日后定當受您隨意驅(qū)使?！?p> 名震兩淮的江家肯受自己的驅(qū)使，這條件不可謂不厚，至于錢財則難入許維法眼。
許維喜笑顏開說道，
“那就多謝江老先生的抬愛，日后說不定真要倚仗你們江家的地方?！?p> “只要能渡過這一次的難關(guān)，一切都好說?！苯荷钪獌苫贷}引案已經(jīng)牽動朝廷上下無數(shù)雙眼的關(guān)注，稍一不慎便是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的地步。
“江老，這是我剛畫的一幅圖，請過來一觀?！?p> 許維變戲法般拿出一幅畫，江春踱步上前，接過畫后仔細地觀看。
這是許維花費了三天三夜才畫出來的一幅運用到西方畫法的八幅一組的名為《鬼趣圖卷》的畫。
第一幅，是在一片彌漫的煙霧中，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一些離奇的面目和肢體，似真似幻。那虛無飄渺的形象，就是“鬼”；第二幅，畫面上是兩個鬼：一前一后，疾速前行。后面跟著的鬼，頭戴纓帽，很瘦，有人認為畫的是一對主仆；第三幅，畫的是一個穿著華麗而面目可憎的“闊鬼”，它手拿蘭花，貼近一個女鬼說悄悄話，旁邊還有一個鬼在竊聽；第四幅，畫的是一個矮鬼，拄著拐杖，一個紅衣小鬼為他捧著酒缽；第五幅是一個綠頭發(fā)鬼，腳和手臂都很長，在作捉拿狀；第六幅是一個大頭鬼，正追趕著跑在前面的兩個小鬼。兩個小鬼一邊奔跑，一邊慌慌張張地回頭看；第七幅中，一共畫了4個鬼。一個鬼打著傘在風雨中疾行，緊緊地跟在前面的一個鬼后。還有兩個小鬼，頭出現(xiàn)在傘旁，沒有身子；第八幅，畫的是兩具白骨骷髏，一男一女，站在樹叢中的一座古墓旁說話。
許維運用了一種獨特的技法，就是用水將整張畫紙打濕，然后作畫。在濕紙上作畫是需要技巧的，落筆的輕重緩急都是關(guān)鍵，許維的濕紙畫法則運用恰到好處，整個畫面布滿幽冷的鬼氣，滿紙煙云，鬼氣森森，但不猙獰恐怖，給人一種強烈的視覺震撼。
“啊，許小哥，此種畫法老朽還從未見過，看來你是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畫派??！若是拿出去必受人追捧無疑。
這幅《鬼趣圖卷》又有別于民間傳說的猙獰恐怖的形象，用寫實和夸張相結(jié)合的手法塑造出鮮明生動的形象，渲染烘托鬼域特有的情境，形象個性突出，神態(tài)生動，造型新穎?！?p> 江春邊觀賞著畫邊說著自己的見解，畢竟他經(jīng)商多年，為奉迎高官顯貴而經(jīng)手的名畫不計其數(shù)，自然而然培養(yǎng)出相當高的賞畫修為。
“這個圖其實更像來自于西洋的人體解剖學(xué)，具體來說整個就是《人身圖說》翻成中文之后的插圖。不過這其中也有點問題，就是許小哥畫的要比《人身圖說》好，更接近西洋的原本。沒想到許小哥如此擅長西洋畫法”
許維不由對江春刮目相看，沒想到這個老東西居然也知道西洋的學(xué)識，看來還是小看了天下人。
江春不愧是老江湖，他不僅把這畫的表面看得一清二楚，還把內(nèi)在的含義也看透了，關(guān)鍵在第八幅畫上。
這幅畫的背景是寒林。
從元代開始出現(xiàn)了“寒林鐘馗”的組合，而且因為元人的文人氣比較強，把鐘馗改造成了一個騎驢覓詩的文人形象。另一個經(jīng)常畫的題材是“鐘判官”，鐘馗到陰間做了判官審鬼。還有一種是醉鐘馗，揚州八怪之一羅聘就曾給御史曹學(xué)閔畫了一幅醉鐘馗，表示現(xiàn)在是太平盛世，負有“捉鬼”之責的御史也無事可做，整日醉臥。
總結(jié)來說，鐘馗就這么三種：寒林、判官、醉。
而尤其重要的是，在西洋的人體解剖圖中，畫的“主角”本來是一個手持鎬頭挖墳的勞動者，到了許維這里就成了上等人，而另外一個人還在作揖，這樣一來，兩個人之間就有了社會等級的分別。
又是鐘馗，要求伸張正義；又是等級關(guān)系，這無形中就是在影射朝廷與兩淮鹽商了。
再加上讓江春觀注到的意象是“鮑家詩”。
“鮑家詩”是鮑照的詩，自從李賀寫了“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這兩句詩，鮑家詩的意象就廣為人知了?！氨萄钡牡涔收f的是萇弘含冤而死，血化為碧色。
而在第八卷圖的左下角還就留著這么一首詩：
銷魂一卷鮑家詩，翠袖天寒泣竹枝，定右秋墳鬼爭唱，三更正是雨來時。
這就明白著挑明了說有冤要申述，都要求鐘馗主持公道了，看來怨氣甚重?。?p> 更成為畫龍點睛之筆的是許維在第八幅圖上題的詩：“落葉荒村急，寒星破月明，不眠因酒薄，開戶覓秋聲?！?p> “落葉荒村”的出典是《琴心記》：“落葉荒村，攪西風去來飄滾葉呵，今日歸根，何日逢春?！边@里的“春”應(yīng)該就是自己江春的春，而自己的花園就叫“秋聲園”。
綜上所述，鬼趣圖卷要說的就一句話，我江春冤枉?。?p> “許小哥，我要這畫放在家中也無用啊！”江春裝傻充愣，想聽聽許維的見解。
許維也不藏著掖著，他年紀雖小，可眼力絕佳，感覺敏銳，朝廷的邸報稍一琢磨便品察出了內(nèi)在的含義。
為了能在江春眼中留下個深刻印象，許維可是絞盡腦汁才想出這么個完美的方案，于是郎郎說道，
“江老先生，您拿走此幅圖后，應(yīng)立刻派人上京送畫給內(nèi)務(wù)府總管英廉，再通過他的手上呈天聽。而您老對外只能說一句話，‘惟磕頭引罪，絕無牽引’，杜絕其他人怕引火燒身的念頭?！?p> “這般做法會不會弄假成真？”江春倒也有如此想法，只是摸不準乾隆的具體意思。
“朝廷應(yīng)該不會行那殺雞取卵之事。我觀看了近幾期的邸報，上面說的都是要嚴查官吏貪污腐化之事，并無任何與揚州諸位鹽商相關(guān)之事，江老先生大可放心。
而且歸根結(jié)底來說，此案無非就是鹽道官員們把各位鹽商的每引鹽上繳的公用銀克扣，私下分贓，與你等并無一絲一毫的關(guān)聯(lián)。至多朝廷要怪也就是怪諸位向朝廷官員行賄罷了，這又上不得什么罪！”
“那此畫我立刻讓人送往京師?！?p> “不，不能是你江府中人去送，而要換個有名望的人，而且江老你還要廣請名士在此畫上題詞，把影響繼續(xù)擴大才是?！?p> “那許小哥以為誰最為妥當進京送畫？英廉此人老夫倒也有過交往，且他也是從江南任上出去的，應(yīng)該能予我一點方便。”江春對許維的安排甚為滿意。
“揚州能擔當此重任的本應(yīng)屬那鄭那燮鄭板橋鄭大先生了，可惜他于三年前過世，不然由他出面最為妥當。鄭先生為官十二年，政聲清民，且畫技高超，堪稱揚州一絕，他出面必將馬到成功啊?！?p> “鄭先生英年早逝，確實可惜?！苯号阒鴩@息了一聲。不過心內(nèi)卻是另一想法，老子我買了那么多幅鄭板橋的畫，他要不死這畫怎么能升值??！越早死的人的畫可是越值錢的。
“那我看還是由羅聘羅遁夫出馬吧，假托乃他親筆所畫，上京求知己。此次前往京師可是費時費力之事，年輕人耐力足，應(yīng)該可以勝任?！?p> “羅聘？揚州八怪之一，新崛起的畫家。好，正好此人還欠老夫一個人情，讓其進京并無絲毫困難?！币宦犑橇_聘，江春立刻張口應(yīng)承下來。
“我料想江公前往京師的日子也不遠了，您老只要咬定那句話不松口，必能逢兇化吉，功成身退。老佛爺也只是想給我們鹽商們一個小小的教訓(xùn)，定不會刻意為難你們。”
被許維這么一分析后，江春郁結(jié)已久的心情頓時舒暢許多，開心地朝許維拱了拱手告辭返府布置一切。
送完江春后許維一臉平靜地返回房內(nèi)，他翻開一本紙薄，開始書寫這幾日的心得，心態(tài)極其平穩(wěn)。
孔子曰，一日三省之。許維做不到一日三省，但可以一事一省之，對親身經(jīng)歷過的每一件事都進行總結(jié)探討，反思自己在這一事情中得到什么失去什么，不足之處在哪，也只有這樣才會有進步的機會。
機會永遠只會送給有準備的人，許維知道自己并不能與那些銜著金鑰匙出生的高官顯貴之子相比，一窮二白到底。至多可能是私生子，還上不得臺面的那種。只有百倍的努力付出，才會贏得輝煌的將來。
并且許維隱隱感覺得出，這兩淮鹽引案一旦落幕，必將讓兩江官場重新洗牌，而自己也許可能會從中得到些利益。只有打好基礎(chǔ)，才能在日后的爭斗中站穩(wěn)腳跟。
隨后所發(fā)生的一切皆如許維所料，江春也被押入京。審問時，江春“惟自引咎，絕無牽引”，既保全了一些高官，又保護了兩淮鹽商。乾隆皇帝以江春誠實，遂置不問，還賜畫一幅以安其心，畫名《鬼趣圖》，官商遂得以解脫。
次年六月，兩淮鹽引案完結(jié)，因案涉多任兩淮鹽政及鹽運使與眾多鹽商。官商勾結(jié)，侵吞稅銀千萬兩之多，連續(xù)舞弊達數(shù)年之久，上下相欺，貪利成風，故有多名官員遭到處罰，整個兩江官場確如許維及江春他們所料一般被掀個底朝天，重新洗牌：
兩淮鹽政高恒、兩淮鹽運使普福因蝕鹽引余息，收受、私銷銀兩等罪狀，著斬監(jiān)候。
兩淮鹽運使盧見曾以隱匿提引銀兩、私行營運寄頓等罪狀，著斬監(jiān)候。
歷任鹽道官員多達三十二人，均遭革職并多以流放漠北慘淡收場。
兩江總督高晉、江蘇巡撫明德因不能詳情早定章程，革除積弊，均屬不合，故分別以照溺職例革職免去高晉兩江總督銜，照私罪降三級調(diào)任東河總督，明德降三級出任江蘇布政使，彰寶出任江蘇巡撫。
大學(xué)士紀昀，私泄機密，著革職流放新疆。
兩淮鹽引案的大幕緩緩落下，而許維則悄悄地登上了歷史的大舞臺。
注：
1、萬壽節(jié)與圣壽節(jié)
清代稱皇帝誕辰為“萬壽節(jié)”，皇太后誕辰為“圣壽節(jié)”，皇后誕辰為“千秋節(jié)”?！叭f壽節(jié)”與新年的第一天元旦和冬至節(jié)氣并列為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合為清宮三大節(jié)，屆時舉行儀制規(guī)定的慶賀儀式。
清一代共有十個皇帝，但能活到“周甲”“古稀”“髦耋”之年的卻不多，所以清宮舉行大規(guī)模的慶壽活動——“萬壽慶典”也就只有幾次：
一次是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三月十八日皇帝玄燁六旬之壽，
再一次是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八月十三日皇帝弘歷八旬之壽，
此外嘉慶二十四年（1819年）十月六日皇帝琰六旬，也舉行過一定規(guī)模的慶典；
另有兩位皇太后——崇慶皇太后和慈禧太后也舉行了規(guī)模較大的壽典活動，其中乾隆為其母崇慶皇太后的更為隆重。
2、鹽引：鹽引本是官府準許商人運銷鹽的憑證。宋代以后，歷代官府準許商人憑"引"運銷鹽、茶，稱作引法。宋徽宗時，鹽鈔法敗壞，宰相蔡京為維持官府專利以搜刮財富，于政和三年改行引法，限定運銷區(qū)域、運銷重量和鹽價，編立引目號簿，每引一號，前后兩券，后券稱引紙，商人繳納包括稅款在內(nèi)的鹽價領(lǐng)引，憑引支鹽運銷。到清朝，產(chǎn)鹽省份專設(shè)鹽政、運使等官辦理鹽政事務(wù)，發(fā)引時收繳的手續(xù)費，也稱作鹽引，每引鹽二百斤，提引銀三兩，這鹽引一項不是個小數(shù)目，兩淮鹽政每年至少要收繳二十多萬兩，多時達五十余萬兩。
3、江春，字穎長，號鶴亭，又號廣達，歙縣江村人。家世業(yè)鹽，寓居揚州，為清乾隆時期兩淮八大總商之首。
江春富埒王侯，熟悉鹽法，精通商務(wù)運籌，練達多能。在江春擔任兩淮總商的50年中，兩淮鹽業(yè)達到鼎盛，深得乾隆皇帝的器重。
4、盧見曾(1690－1768),字抱孫，號澹園，別號雅雨山人，清山東德州人。雍正三年，出為四川洪雅縣知縣。累官至兩淮鹽運使。告歸?？逃小堆庞晏谩穮矔?，著有《金石三例》、《出塞集》等一批頗有影響的著作。后因兩淮鹽引案獲罪，終死于獄中。
5、羅聘：揚州八怪之一，(1733～1799)，清代畫家。字遁夫，號兩峰。祖籍安徽歙縣，“揚州八怪”中最年輕者。24歲時，拜金農(nóng)為師，學(xué)詩習畫，30歲時在揚州畫界嶄露頭角。清乾隆三十四年，羅聘攜畫至京師拜謁名流，所作8幅《鬼趣圖》最受注意，次年南歸。
47歲時，第二次赴京。其間，他曾畫蜈蚣、觀音、杜甫與韓愈像，又作過指畫。在外漫游近10年，后因囊中羞澀而返里。返里后，仍以賣書畫為生。乾隆四十九年(1784)，應(yīng)地方之請為重寧寺作大幅壁畫，畫中仙佛人物維妙維肖，傳為名勝，今已不存。乾隆五十五年(1790)，羅聘攜幼子允纘三上京師。其書畫不僅達官貴人求購，在京朝鮮人亦以重金收買。其時收入頗豐，但因豪爽揮霍，8年后還需別人資助路費，才得以返回故里。返鄉(xiāng)之后，作《梅花記歲圖》。嘉慶四年(1799)逝世。
6、于敏中，字叔子，江蘇金壇人。乾隆三年一甲一名進士，授翰林院修撰。以文翰受高宗知，直懋勤殿，敕書華嚴、楞嚴兩經(jīng)。累遷侍講，典山西鄉(xiāng)試，督山東、浙江學(xué)政。十五年，直上書房。累遷內(nèi)閣學(xué)士。十八年，復(fù)督山東學(xué)政。擢兵部侍郎。二十一年，丁本生父憂，歸宗持服。逾年，起署刑部侍郎。二十三年，嗣父枋歿，回籍治喪。未幾，丁本生母憂，未以上聞。御史硃嵇疏劾敏中“兩次親喪，蒙混為一，恝然赴官”。并言：“部臣與疆臣異，不宜奪情任事?！痹t原之。尋實授。調(diào)戶部，管錢法堂事。二十五年，命為軍機大臣。敏中敏捷過人，承旨得上意。三十年，擢戶部尚書。三十三年，加太子太保。三十六年，協(xié)辦大學(xué)士。
三十八年，晉文華殿大學(xué)士，兼戶部尚書如故。時下詔徵遺書，安徽學(xué)政硃筠請開局搜輯永樂大典中古書。大學(xué)士劉統(tǒng)勛謂非政要，欲寢其議。敏中善筠奏，與統(tǒng)勛力爭，於是特開四庫全書館，命敏中為正總裁，主其事。又充國史館、三通館正總裁。屢典會試，命為上書房總師傅，兼翰林院掌院學(xué)士。四十四年，病喘，遣醫(yī)視，賜人蓡。卒，優(yōu)詔賜恤，祭葬如例，祀賢良祠，謚文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