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威遠將軍府。
風刮著樹上的落葉悠悠落下來,又將它們卷起來摔下去,反反復復。深秋的院落已不見多少綠意,地上三三兩兩的枯葉也已經(jīng)無人有心理會。
花廳、內(nèi)室烏壓壓的站了一群人,卻一片安靜。沒人發(fā)出哪怕一丁點的聲音。
“夫……君……”
寬大華麗的拔步床里,安如意身上蓋著八成新大紅繡著百花戲春圖案的緞子被面,此時卻更襯的她臉色格外的灰白、蒼老而憔悴。
她的手正被一個身著盔甲,渾身布滿塵土,一副狼狽不堪模樣的男子緊緊的握住,她吃力地蠕動著嘴唇想說點什么,卻最終只吐出了這斷續(xù)微弱的兩個字來。
安如意閉上眼睛。這一輩子尤如走馬燈似的迅速閃過。
有幼年養(yǎng)父養(yǎng)母捧在掌心如珠如寶的珍愛的情景。
有養(yǎng)父驟逝,宗族中人欺負她們孤兒寡母,趁夜將她們母女捆了發(fā)賣,霸占她們家產(chǎn)的情景。
有她病的奄奄一息被人牙子拋下,被夫君和小姑救下的情景。
還有新婚之初他們夫妻情深,互相許下“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钡闹Z言的情景。
……
更有最后兩人幾乎形同陌路,相對無語的情景。
用盡最后留戀、不甘心的眼神貪婪的看著眼前的夫君,安如意帶著她無盡的遺憾溘然而逝。
“娘子?!?p> “娘?!?p> “祖母。”
“老夫人?!?p> ……
頓時一片嚎哭聲響起。
柳衡撲上前用自己的臉緊貼著娘子那張早已消瘦,滿是皺紋看起來遠比他更蒼老的臉頰,感覺著那越來越冰冷僵硬的觸感,禁不住的淚流滿面,心中是無盡的悲涼??谥幸惶?,一口鮮血直噴出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他一接到消息就拋下一切,不顧一切的從邊關日夜兼程趕回來。一路上不知道累死了多少匹戰(zhàn)馬,好不容易才回到家,卻還是連跟娘子一句話都沒能說上,就天人永隔了。
終究還是遲了。
幾十年的夫妻,這一輩子是他負了她。
想到這些年的夫妻離心,鬧到幾乎不相見的地步。為了逃避他更是遠離京城躲到邊關。
如果這個世上能有后悔藥他一定會傾盡所有換來。不求榮華富貴,不求長命百歲,只求能夠跟她舉案齊眉、白頭偕老,一生一世再不相負。
睜開眼睛,等安如意徹底清醒過來的時候,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硬邦邦的床上。身上雖然蓋著被子卻一點也不覺得暖和。
一瞬間的恐慌過后,她終于想到自己已經(jīng)死了。
反正她都死了,還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安如意自嘲著掀開被子,起身四下張望。那被子果然很破舊了,又極薄,手摸在上面都覺得發(fā)硬。但從漿洗的褪了顏色的布料上還是可以看出來,那曾經(jīng)是一床紅色的喜被。
再低頭看自己身上,青色的粗布短襦配著同色的長裙,上面打了幾塊補丁。袖口處更是磨得毛邊盡顯。
屋子很破舊,家具很簡單,只有一張簡陋的床鋪著草桿子,床尾放一個木箱子,床前不遠處是一張長方形不大的木頭桌子,和一張長板凳。
窗子那里糊著發(fā)黃的牛皮紙,看過去很有些年月了,即使看來似乎收拾的齊整,也難免已經(jīng)有兩三道的破口子用幾層草紙粘著。
嘆氣,恐怕就連他們將軍府最低等的雜役,居住的屋子,大概都比這里好上十分。
但是誰能想到,曾經(jīng)許多年前,她和夫君就是從跟這里差不多破舊的屋子里走出去,一步步的踏上青云之路的。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王昌齡
后悔么?
她不知道。也許當年的她根本別無選擇。
她永遠記得夫君終于從邊關歸來的那天,再見面的那一瞬間,她從心底流露出來,怎么也無法抑制住的自卑情緒。
他們是青梅竹馬的夫妻,他年長她四歲,他應征去邊關的時候她還有引以為傲的青春和美貌。
一別九年。
他回來的時候,兒子柳淮然已經(jīng)十四歲,女兒柳玥也已經(jīng)九歲。
再見面,她因為生活的重壓,多年勞累,容顏早已衰老不見光澤,才二十八歲的容顏看著已經(jīng)如四十多歲的老嫗。
而那個比她還要大幾歲的夫君,穿著墨色的緞子衣袍,袖口、衣襟上繡著精致的云紋,腰系玉帶,騎在高大的馬背上。依舊俊朗的臉上不僅不顯老,還增添了一股攝人的氣勢,那展現(xiàn)出來屬于男子獨有的成熟魅力。讓她自漸形穢到幾乎不敢直視。
接下來的日子她在忐忑和慶幸里度過。
她一邊慶幸夫君并不是見異思遷的人,富貴了也沒有流露出絲毫嫌棄她的意思。一邊又忐忑著這樣不被嫌棄的日子能不能長久。
最初進京的日子還是美好的。直到,夫君戰(zhàn)死同袍的女兒住進他們家,似乎日子就開始慢慢的開始改變了,她的害怕終于成為了現(xiàn)實。
先是玥兒對她哭喊著,說她根本就不愛她,不關心她。然后嫌棄起她來,覺得她太過土氣,不會打扮,開始不再愿意跟她著出門參加夫君同僚夫人間的應酬。
然后,然后夫君來與她商量,要留下那女子當貴妾,她想拒絕,卻最終忍著淚,笑著應下來。她忘了當時自己心里的痛,痛到后來越來越麻木。
漸漸的,玥兒也越來越親近那個妾了,反而對她這個親娘越來越疏遠。就連夫君也夸起那個妾,最后連家里的管家大權也落到那個妾的手上。
慢慢的她這個正經(jīng)的當家主母反而淪落到要在一個妾的跟前討生活,家里的仆傭們也慢慢開始被拉攏過去,她說的話聽得人越來越少。她的吃穿用度雖說沒被克扣過,但是也是緊巴巴的,不僅多余一點點也沒有,甚至會出現(xiàn)以次充好的情況。
那樣的日子她忍了很久。久到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下來的。
直到那天,玥兒要被送去二皇子府給二皇子府的世子做妾,已經(jīng)很久沒見的夫君憤怒至極的闖到她的院子里,指著她的鼻子責罵她沒有教好玥兒。那個貴妾柔柔弱弱、哀哀切切地勸,話里話外卻讓夫君的火氣越來越旺。
看著玥兒憤恨地用仇視的目光看那個她一直很喜歡很崇拜的貴妾,撲過去想打她巴掌,夫君卻要一腳踢過去,她才緩過神來,撲過去替玥兒挨下那一腳,最后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才養(yǎng)好傷。
也是那一次,她哀求了夫君很久,也沒能改變夫君把玥兒除族的決定。那也是她第一次對夫君生出怨恨之心。
玥兒最終含著淚被送走,走時拉著她一再說對不起。
其實她怎么會怪她呢?她只恨自己沒能力保住她,即使萬般不舍也無法可想。
玥兒離府的時候,那個貴妾一改在夫君面前的柔弱和善良,用一種高高在上的口氣,諷刺地在她們面前說是夫君的意思,什么也不允許玥兒帶走。
最后玥兒走的時候帶著的只有自己偷偷塞給她的私房和她幾乎所有貴重的首飾。
后來呢?
因為玥兒,淮然氣不過跟人打架,腿腳殘廢瘸了,不止想征戰(zhàn)沙場,如父親那般自己賺前程的心愿落空,就連已經(jīng)有的差事都丟了。只能閑賦在家,一日一日的以酒澆愁。
她掛心玥兒,偷偷打探她的消息,只知道她過得很不好,卻不知道緣故,只好托著人遞東西遞銀子進去。只是還沒過幾年連銀子都遞不進去了,什么消息也探聽不到。
最后她尋到前院求夫君想法子,只換來夫君用一種她怎么也說不清的不明眼神深深地看著她,最后嘆息地告訴她別再枉費功夫了。
在那一刻,她才恍然發(fā)覺短短幾年功夫,當年衣錦歸來,意氣風發(fā)的夫君也老了,似乎老的比她還快。
而她不再關注的家里面,那個貴妾也早已經(jīng)在不知道什么時候消失了。
后來的日子她一直過得渾渾噩噩,榮華富貴的日子卻讓她過得比黃連還苦。
后來她才知道。
夫君本沒有納妾的意思,是那女子設了圈套和醉酒的夫君共處了一夜,雖然什么也不曾發(fā)生。但是在她以自己名節(jié)已失的借口堅持要為妾的時候,夫君其實也是猶豫的。
她不知道,當初夫君其實是希望自己拒絕的。即使是最后納了妾,夫君也沒有真正的在她屋里留過宿。正因為這樣最后才引來她極大的怨恨和瘋狂的報復。
就連淮然的殘疾都有她暗里的手筆在。
那個妾的下場最后也沒好到那里去,聽說夫君讓人把她送到鄉(xiāng)下,給了一個又老又丑又瘸,還會酗酒打人的老光棍為妻。她苦撐了幾年就被喝醉酒的夫婿活活打死了。
聽說的時候她很是大哭了一場。恨也罷、悔也罷,一切都已經(jīng)鑄成,再也沒有挽回的余地了。
從夫君歸來的那一刻開始,自己就活在自卑里,患得患失,害怕夫君也會跟其他人一般納新人,然后寵妾滅妻。一日一****過得膽顫心驚,不停的放在心里面猜忌,雖然嘴上不敢說出來,可是在她的意識里面已經(jīng)不再信任自己的夫君了。
所以當夫君來說要納那個女子為妾的時候,她的心里在說,終于來了。
她害怕會失去夫君的心,她害怕如果她拒絕夫君會生她的氣,所以她不敢不同意。一步一步,她漸漸的沉浸在夫君已經(jīng)變心的陰影下走不出來的時候。
夫君其實也是慢慢對她失望了的。
年少時候的誓言美好的恍如是一場夢,當年的她再想不到親手打碎這場夢的會是自己。是她的自卑和膽怯毀了一切。
星轉(zhuǎn)月移,多年后相逢的時候,兩人之間的巨大差距讓她先膽怯了。
如果當初她沒有自卑到塵埃里,如果她哪怕能夠更相信夫君一點,是不是結(jié)局就會不一樣?她的淮然,她的玥兒也不會是那樣的結(jié)局?
孟萱
對自己的開篇第一章一直不滿意,朋友說原本的太啰嗦了。改過兩次,還是不算太滿意,這是第三次修改了。希望會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