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玉良歸隊以后,開始的幾天他還和連里的人有說有笑,顯得對政委對他的安排很理解和配合。但是幾天過后,他漸漸變得話少了,常常一個人默默地發(fā)呆,有點落落寡歡。
他現(xiàn)在在連隊里的處境有點微妙,政委明確了他不再是連長,可是底下的弟兄們卻依然將他當成連長一樣的尊重。他變得兵不是兵,官不是官的,地位有點尷尬。
他回來以后,政委找他談了兩次,除了嚴肅的批評他私自離隊以外,重點放在了他如何被俘,以及被俘以后的經歷上。還好他事先有過準備,兩次的回答,關于被俘的部分前后一致,沒有什么漏洞。至于他被關押以后直到脫逃,這段時間里的事情,他可以不必隱瞞,實話實說,完全沒有問題。
他原以為對他的審查會很順利的通過,他心理上也做好了因私自離隊而背個處分的準備。他沒有想到這次對他的審查會這么當真,沒有宣布對他的處理決定,也沒有恢復他的職務,很顯然對他被俘以后的表現(xiàn)還存在疑問。他參軍這么多年,雖然沒有直接遇到過有人像他如今這樣的情況,但是也聽到過或者見到過別的單位有相似的事情。他知道現(xiàn)在不給他下結論,將他這么掛了起來,一定在暗中加緊對他這段經歷的調查。
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對那天在牟家被俘以后的表現(xiàn),也說不上是不是后悔。當時如果他不那么屈服的話,劉秀琴就會很不堪的死去,而他的家人也會遭到羞辱和殺戮。如果要說到后悔的話,那他只后悔那天沒有聽從政委的勸說,私自去了據(jù)點附近,這才導致自己被俘,也才是后來一系列噩夢的起源。他還后悔自己那天居然沒有拔出手槍,要是當時盒槍在手的話,也就不至于束手就擒,即便當時自己會被打死,也強過現(xiàn)在這么忍辱偷生。
他在回到部隊以后,開始時想的是從此不去理會崔德元,該怎么樣還是怎么樣。他相信崔德元不會馬上就拋出他的“悔過書”,只要他在部隊里繼續(xù)殺敵立功,到時候即便崔德元公開了那份東西,他也還可能說明情況,得到上級的諒解。
可是他這幾天的經歷,卻讓他原先的這種幻想破滅了。他這次寫下“悔過書”,確實是情勢所迫;后來在和崔德元的交談中,他雖然說了一些部隊的情況,但并沒有說到關鍵的東西,事實上并沒有給部隊造成任何損失。這一點也就是他開始的時候,自以為可以得到組織和同志們諒解的原因??墒乾F(xiàn)在他的想法動搖了,想到的東西也多了,他感到自己的前程變得非常黯淡。
他知道自己一旦違背了當初對崔德元的承諾,自己的家人必將會受到報復。他的爹現(xiàn)在不管怎么說,都在名義上當上了維持會長,或許青木和崔德元會放過他和家人。但是,劉秀琴就沒這么幸運了,崔德元一定會用最下流的手段,將她置于死地來報復他。要是他現(xiàn)在能夠得到一個保證,能保證他今后在部隊里的前程,那他咬咬牙,可以考慮犧牲掉一個劉秀琴。問題是照目前的情況來看,他在部隊里的前程岌岌可危了,甚至可以說是沒有前程可說了。
他認為上級如果堅持要查清情況再用他,那么就算是最后查不到什么真憑實據(jù),只要還存在疑點,他就不可能重新得到信任。他今后很可能會從一個大頭兵做起,然后一點點的用生命去換取信任,再一點點的當上班長、排長,最后或許還能當上連長。但那將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就算他不死,當他再次當上連長的時候,他一直拿來作為競爭對手的蕭強,那時早就是團長甚至更大的官了。到那時,就算是在他看來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黃永清,也一定早就飛速上升,到了一個他永遠沒法追趕的高度。
他每每想到這樣的結果,就會心有不甘,也就會冒出真的改換門庭,另起爐灶換種活法的念頭來。他想到了劉秀琴,這個女人身上雖說沒有他見過的某些女人那樣的風情,但卻是一個有著別樣魅力的女人。他是從心里喜歡她,要是讓她受到傷害,他還是有點于心不忍的。有時候他會想,如果自己真的投靠了日本人,那就能夠和自己心愛的女人天天在一起了。另外,按照崔德元的承諾,他可以弄個營長干干,或許那也是一種活法,也說不上什么對與錯——以后到底會如何,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現(xiàn)在根本說不清。
他每次有了這種念頭出現(xiàn),就會感到心慌意亂,驚詫自己怎么會有這種想法,然后就會強行將這種念頭壓下去。但是這種念頭卻頑固地一次次跳出來,越來越頻繁,讓他一次次的更加看不清自己的前途,每次都會比前一次更加強烈,在腦海里停留的時間也會更長。
魏玉良在那里怨得怨失天人交戰(zhàn),趨勢是越來越陷于迷失。魏慶陽這邊卻是另一番景象,他堅定的認為自己的三兒子回到了部隊,一定會是個好漢,會繼續(xù)殺鬼子,會成為魏家的驕傲。
那天魏莊十字街口的大會草草收場,青木一怒之下甩手而去,將他和大兒子金良孤零零的留在了原地。他們站在那里,莊上那些鄉(xiāng)親們,其中有些還是以前來往很多的熟人,都沒有上前和他們打招呼,自顧自地走了。魏慶陽知道他雖說當著鄉(xiāng)親們的面說出了心里話,但他并沒有能甩掉頭上的那頂維持會長的帽子,鄉(xiāng)親們還是不能完全相信他,現(xiàn)在這樣沒有人出來罵他們父子,已經是很不錯的了。
魏慶陽回家以后,果然說到做到,沒有做過一件維持會的事情。青木讓維持會的副會長,還有那些小頭目們,都去向魏慶陽報告,并且向他請示辦法。魏慶陽將這些上門的漢奸全都趕了出去,留在他那里的所謂“文檔”之類的東西,也被他讓仆人扔到了門外大街上。
魏金良還是像以前一樣,打理著家中的生意,其它的事情不聞不問。但他們父子暗中卻做著準備,將家中的財物更深的埋藏起來,一些細軟可以運走的,就通過地道偷偷的轉移出去。家里的年輕女仆和丫環(huán),只留下了一兩個必不可少的,那些有家可回的,特別是年輕貌美的,全都陸續(xù)打發(fā)走了。
魏慶陽的本意,是讓魏金良和他舅舅也離開,并且?guī)纤哪赣H。魏金良拒絕了爹爹的這個要求,而徐慧芬也堅決不愿和丈夫分開,她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根扁擔橫著走,丈夫在哪里,她就在哪里,誰都別想讓她離開丈夫,離開這個家。
這時候,青木已經回到了縣城,謝承嗣和崔德元自然也跟著他回到了老巢。青木在魏莊留下了一個小隊日軍,并且把南部中尉也留在了那里,同時也讓謝承嗣給那里的偽軍據(jù)點再留下了一個加強排。如此一來,魏莊就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重要據(jù)點,成了日軍在縣城北邊一大片地域的一個樞紐。
青木這次費盡心機,也沒有能夠讓魏慶陽真正的歸順“皇軍”。他雖說借崔德元的手抓住了魏玉良,并且處心積慮讓他回到八路軍獨立團里,但是這個魏玉良還沒能起到一丁點的作用。他在回到縣城以后,接到的還是上司要求他尋找和消滅獨立團的電報電話,而他底下報上來的消息,去除了水分以后,也實在沒有什么值得慶賀的東西。那個獨立團現(xiàn)在分得很散,就像是一條大魚,忽然變身成了許多條小魚,游動在冀中的青紗帳里,實在讓他無從下手。
獨立團現(xiàn)在雖然分成了許多小股,再像以前那樣突然給“皇軍”造成極大殺傷是不可能了,但是這些小股的部隊卻依然如骨鯁在喉,讓他和他的上司片刻也不得安寧。
青木處理完了這些天積累下來的事情,又仔細考慮了幾天,終于決定要讓埋下的釘子發(fā)揮作用了。他沒有叫謝承嗣來,而是將崔德元招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兩人關上門秘密商談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