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跋涉了一整晚之后,救援部隊終于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抵達蕭縣榕水鎮(zhèn),一路上他們還遭遇到日軍的幾次襲擊,但依靠著對當?shù)丨h(huán)境的熟悉和夜幕的掩護,總算還是沖了出來,不過并不是所有人都沖了出來,事實上,抵達榕水鎮(zhèn)的時候,連韓大翠本人都算上,這只小部隊都已經(jīng)只剩下三名士兵。
榕水鎮(zhèn)是日本占領區(qū)和中國控制區(qū)交界的地方,也是這支活躍在三省邊界的八路軍游擊隊的總部所在地,在接到尋獲跳傘飛行員方嘯云的消息之后,這里的電臺就給洛陽的空軍聯(lián)絡處發(fā)去電報。而在獲知消息六小時之內(nèi),最近位置的第六十七師立刻派出一支部隊前往蕭縣接應方嘯云歸隊。
一晚上的顛簸和風露交侵,再加上游擊隊本身并沒有合適的醫(yī)療條件和藥物,方嘯云的傷口開始感染發(fā)炎,在游擊隊員們把他移交到接應部隊和專門負責敵后救援事項的軍統(tǒng)特高科莫翰組長手里的時候,方嘯云已經(jīng)燒得昏昏沉沉,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
莫翰望著躺在擔架上的方嘯云渾身的血跡和疲乏的面容,猜也能猜到這飛行員兩天來都遇到過些什么樣的事,于是彎下腰去,在方嘯云耳邊低聲說道:“中尉,你已經(jīng)脫險了,會被馬上送往成都最好的醫(yī)院。。。這也是宋夫人交待的命令?!笨磥?,在那次捐贈試飛的典禮上,周志開和方嘯云作為他們那一屆最好的兩個飛行員已經(jīng)被宋美齡記住,不然也不會特意派來軍統(tǒng)的人員救援——要知道,這些人專門負責的就是從租界或者淪陷區(qū)把一些重要人物通過秘密渠道轉(zhuǎn)移出來,至少以方嘯云現(xiàn)在的級別還沒有這個資格。
但半昏迷中的方嘯云并沒有聽懂他說些什么,只是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莫翰仿佛自言自語地說道:“奇怪,為什么會讓我們費這么大力氣來就這個無名小卒。。?!彼f這話的時候聲音很低,但卻還是被站在附近的韓大翠他們聽見了,幾名士兵臉上不由得露出憤憤不平的神色。
看到他們的神色,莫翰立刻反應過來,揮了揮手,幾名士兵立刻從游擊隊員們的手里接過擔架,往停在鎮(zhèn)口的幾輛卡車走去。
莫翰轉(zhuǎn)頭望著韓大翠等幾名游擊隊員,點頭微笑道:“這次要謝謝貴軍的援助,不知道有什么可以效勞的嗎?”
望著這位衣著光鮮的家伙,韓大翠心頭忽然升起一種不可名狀的厭惡感,仿佛是看著一只讓人作嘔的綠頭蒼蠅,難道就只有那些大人物才配讓他來救援嗎?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炫耀自己的地位嗎?相比起來,那位躺在擔架里渾身血污的飛行員更讓她和身邊的幾名士兵感到親近的多——雖然方嘯云的到來間接造成了她親人的死亡,而且彼此交談也是話不投機的時候多,但他卻是真正的在戰(zhàn)場上流血負傷。在這些士兵的眼里,拋開政治理念不算,方嘯云這種人絕對要比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僚要順眼的多。
韓大翠冷冷地說道:“這位長官,你只需要把我們這次任務中犧牲的士兵的性命還給我們就可以了?!?p> 莫翰愣了一愣,但還是勉強說道:“貴軍的損失我們也很遺憾。。?!?p> 這時,一名士兵急匆匆地走了過來,對莫翰敬了個禮,大聲說道:“長官,中尉讓我把這支手槍送給。。。送給這位隊長?!笨磥硭膊恢涝趺捶Q呼這名女游擊隊員,畢竟在軍隊這種環(huán)境里,女性擔任指揮官的機會實在是太少了。
莫翰點了點頭,那名士兵走上幾步,從懷里掏出一只手槍,晨曦下能看得很清楚,這是支1932年的毛瑟7.62毫米手槍,也是德械師軍官和飛行員們的標準配置。在當時的中國,可以說是最好的手槍之一,而它也是飛行員們最后的武器——殺敵或者自殺都是用它。
那名士兵把手槍遞給韓大翠,說道:“隊長,中尉還說,這只配槍是他對你們昨天的戰(zhàn)斗表示的敬意,希望以后還能和你們并肩作戰(zhàn)。”
韓大翠默默地接過這支手槍,手槍很新,甚至連上面的烤藍都毫無瑕疵,看來那位飛行員一直都沒什么機會用上它,她低聲說道:“替我謝謝他?!?p> 然后轉(zhuǎn)身對僅剩的兩名部下說道:“走吧,任務已經(jīng)完成了?!?p> 她走的時候沒有對莫翰敬禮,甚至連看都沒看一眼,似乎這位級別要比方嘯云高的多的軍官竟然不值一提,但莫翰卻隱約聽到她和其余兩名游擊隊員低聲說道:“。。??磥砦覀儾]有救錯人。。?!?p> 聽到這句話,莫翰眼角忍不住跳動一下,臉上露出一絲怒色,轉(zhuǎn)身狠狠地說道:“出發(fā)!”
方嘯云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在成都的空軍醫(yī)院。在一片潔白的色彩中,他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竟然是他無時或忘的胡心枚。但一直神采飛揚的胡心枚現(xiàn)在竟然已經(jīng)憔悴無比,原本明亮的眸子里更滿是疲憊,這幾天來,她算是為方嘯云擔足心思,自從趙鷹他們打電話告訴她方嘯云跳傘的消息,胡心枚簡直沒有睡過覺,每天都在另用自己家的關系到處托人求救。直到得知方嘯云已經(jīng)被救并正在運回成都的確切消息后,她才哭出聲來。
但看到方嘯云醒來,胡心枚終于露出一絲微笑,但卻又忍不住流下淚來,她撫著方嘯云的臉龐,低聲說道:“你可醒過來了。。。”
方嘯云癡癡地望著胡心枚,還以為這是飛行過多時出現(xiàn)的幻覺,過了一會兒才知道自己現(xiàn)在在那里,他勉強掙扎著坐起來,但立刻覺得渾身酸痛,忍不住皺了皺眉,不過臉上卻滿是笑容。他笑著說道:“總算看到你了!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p> 胡心枚忽然撲在方嘯云的懷里,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說道:“這些天來,我真的。。真的怕你就回不來了。。?!?p> 方嘯云望著胡心枚哭的梨花帶雨的樣子,雖然知道這些日子來肯定讓她吃了很多苦,但看到以前那個精明能干的綢緞莊大小姐變成現(xiàn)在這樣,還是忍不住有點好笑,低聲說道:“我這不是還沒死嗎?別哭了。。。以前的大小姐可不是這樣子的???”
胡心枚似乎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從方嘯云懷里抬起頭來,恨恨地道:“我這是擔心你,你居然還。。。居然還取笑我?還有沒有良心?”
方嘯云裝模作樣地舉手敬禮道:“長官,部下不敢。。?!?p> 但敬禮的時候卻不小心碰到肩膀上的傷口,忍不住連聲喊痛——方嘯云也只有在胡心枚面前喊疼。
這時胡心枚的心情已經(jīng)完全好了起來,半個月來的陰翳、擔心和忐忑都放了下來,只覺得心頭一陣輕松。她扶著方嘯云在床頭躺好,一邊在他背后加了個枕頭當墊子,一邊笑著說道:“活該,還沒好就別亂動,這么胡說八道的,是不是想多躺幾天?”
方嘯云忍痛笑道:“你說才是胡說,我怎么能成胡說。。。對了,現(xiàn)在我們中隊的情況怎么樣?”
胡心枚嗔道:“你怎么不先問我怎么樣?你不知道這些天我都快擔心死了嗎?”
方嘯云笑了笑,說道:“你就我面前還問什么啊?快告訴我,從那天以后我就不知道他們到底怎么樣了。。?!?p> 望著方嘯云急切的樣子,胡心枚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其實她早就知道在眼前這個年輕的軍官心里,飛行才是第一生命,而自己可能只是第二位的,不過,自己不也是喜歡這樣的他嗎?本來一直想對方嘯云說的話也沒有說出來——她這幾天一直很想讓他趁這次受傷的機會轉(zhuǎn)為文職,但看到現(xiàn)在這個樣子卻根本都不用開口。事實上,胡心枚在這段日子里,忽然明白了那些總是站在跑道邊上等著自己丈夫回來的空軍太太們的心理,她們在成都防空警報響起的時候,幾乎沒有人會躲進防空洞里,這些柔弱的女人們往往會站在房頂上仰首眺望著空中的戰(zhàn)斗,企圖在瞬息萬變的殘酷戰(zhàn)場上找出那架熟悉的戰(zhàn)機影子,她們在日軍飛機隨時可能投下炸彈的死亡威脅下,默默地祈禱著自己的丈夫能夠平安歸來。
想到這里,胡心枚勉強笑著說道:“趙鷹他們已經(jīng)轉(zhuǎn)到長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