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五章 以命抵命
剛過晌午,大周軍再次發(fā)動了突圍戰(zhàn)。
噶爾欽陵觀察到,周軍這次與之前幾輪的戰(zhàn)略明顯不同。之前,大周軍采取的是北面東面防御,南面突圍,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往南面谷口進攻,而此次,大周軍采取了三線出擊的辦法,甚至往營寨方向進攻的兵力更多一些。
此時,噶爾欽陵營中只剩一萬人,大半的兵力都調(diào)去了南側(cè)谷口。如今面對大周軍兩萬余人的瘋狂進攻,著實吃力。
部下?lián)鷳n的問噶爾欽陵,是否調(diào)一部分兵力回援。
噶爾欽陵清醒的搖了搖頭,“他們在探我方虛實,別中了聲東擊西的計謀?!?p> 可當(dāng)大周軍突破吐蕃營寨的第二重防線時,噶爾欽陵也不免動搖,他速速傳令,讓南面守將發(fā)動猛攻,以緩解營寨的壓力。至于是否要調(diào)動山坡上的部分兵力,來增補營寨以防被對方發(fā)覺虛實,噶爾欽陵最后還是搖了頭。
他明白,攻打營寨,不是大周軍的目的,趁勢突圍才是。所以,無論是山坡上的守軍,還是南面的兵力,他都不能動。
噶爾欽陵抬頭望天,只見日影漸漸偏西,他現(xiàn)在只要死死堵住周軍,再拖延半日,待贊婆等部抵達,這一戰(zhàn),吐蕃必然完勝,而大周只能是全軍覆沒!
雖然噶爾欽陵沒有調(diào)走守軍,鄭瑞還是從山上守軍的眼皮子底下成功借了道。
山坡上,又一輪鋪天蓋地的箭矢過后,頂著盾牌的周軍三五成群的繼續(xù)向上,他們東一群西一隊的鋪滿了山坡,看起來有上萬人。待他們逼近半山處的時候,吐蕃兵忍不住主動出擊了,他們派出數(shù)千重甲騎兵,從山上奔馳而下,試圖一槍挑翻那群躲在盾牌下的周軍,然后用馬蹄將他們碾壓成齏粉。
重騎兵一出,周軍果然抵抗不住,連滾帶爬的退回了山谷。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在這一過程中,三隊三百人的周軍已經(jīng)在鄭瑞、陳尋和一名虞侯盧杰的帶領(lǐng)下,躲過吐蕃守軍的視線,悄沒聲的越過了山坡。他們暗殺了數(shù)名吐蕃崗哨后,順河而下,開始了他們真正的計策。
盧杰率五十人,在河流最窄處,鑿石堵路,截殺追兵。
陳尋和鄭瑞則帶著二百五十人,順流而下,趁敵軍正全力與前方大周軍作戰(zhàn)時,悄悄潛入敵營,火燒大營,制造亂局,擾亂軍心。
鄭瑞則領(lǐng)著其中五十人,在對方大亂時,順手牽走了幾十匹戰(zhàn)馬,而后一路向東南疾馳,離開了素羅汗山。
王孝杰率軍進入吐谷渾后,便在唐蕃要道上建了一座堡寨,用來囤積糧草,并命名為米柵。由婁師德率兩萬周軍坐鎮(zhèn)。
鄭瑞的任務(wù)是向婁師德求援,讓他派兵沿途接應(yīng),伺機埋伏,好給大軍撤退留足時間,以防大軍與贊婆所部狹路相逢時難以脫身。
待谷口南側(cè)的吐蕃陣營大亂后,陳尋發(fā)出了進攻信號。王孝杰下令,全軍突圍。原本正要攻破噶爾欽陵營寨第三道防線的大周軍一瞬間撤了個干干凈凈?;剡^神來的噶爾欽陵直覺不妙,立馬組織全部兵力追擊。
大周軍撤軍是從未有過的迅猛,拔營而走,不帶半分拖沓,只給噶爾欽陵留下了一地?zé)焿m和一排長長的壕溝,讓緊隨其后追擊的吐蕃鐵騎紛紛馬失前蹄。
此刻,又損失了萬余人的大周軍,憑著十足的求生欲全速向南面谷口進擊,不過盞茶時間,堵在谷口的三萬吐蕃兵很快潰敗。四萬多大周軍踏著一路殘肢斷骸,終于逃出升天!
所有計劃都按著鄭瑞的設(shè)想順利進行著。
“既然如此,那鄭瑞為何會……”婁彥君忍不住開口相問,瞥見王三娘凌厲的目光后,將停在唇邊的“戰(zhàn)死”二字悄悄咽了回去。
陳尋也小心的瞥了王三娘一眼,硬著頭皮回道:“鄭參軍在護送大軍撤離時遇到了吐蕃援軍……”
王三娘聽他言語遲疑,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微微蹙眉,正欲開口細問。這時,跪坐在陳尋后側(cè)的少年陳昭直起身子,垂眸出聲道:“是我害死了恩公!”
“阿昭!”陳尋側(cè)目怒視,對兒子的說法并不贊同。
“父親,若非孩兒無能,恩公怎會落得如此下場,兒難辭其咎!”陳昭含淚道。
陳尋臉皮抽動,張口欲辯,可有些真相比陳昭自攬罪責(zé)還讓他難以啟齒,只好垂首不語。
陳昭不敢看王三娘,只垂眸繼續(xù)道:“那日,我隨恩公和幾十個兄弟一起趕回了米柵見到了婁副總管,他聽罷前方戰(zhàn)況,便派了一萬五千輕騎隨我們前去支援……”
當(dāng)鄭瑞帶著援軍趕到的時候,王孝杰和幸存的三萬余大周軍被提早趕到的贊婆及他的兩萬吐蕃精銳纏住了。
此時,陳尋正身處前線與吐蕃鐵騎對戰(zhàn)。陳尋和大周士兵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一整日的激戰(zhàn)和逃亡,戰(zhàn)力早已不濟。吐蕃鐵騎將一桿長槍直直戳向陳尋胸腹的時候,陳尋竟是連舉槍格擋的力氣都沒幾分了。
眼看著父親要血濺沙場,陳昭急急駕馬沖上去,奈何他離得遠,又被兇悍的吐蕃兵擋住了去路,自顧不暇,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桿冰冷的槍頭逼近父親的胸膛。
可就在陳尋閉目待斃之際,那桿要命的長槍卻隨著它的主人轟然跌落馬下。正當(dāng)陳尋陳昭為此怔忡之時,又是一桿要命的長槍從陳尋另一側(cè)襲來,只聽“嗖”的一聲,一支利箭從陳尋眼前竄過,直直釘在了那吐蕃騎兵的眉心。
好箭法!陳尋、陳昭雙雙感嘆,齊齊側(cè)目看向射箭之人——鄭瑞,此時他正策馬于盾牌手后方,和弓箭手們一起御敵。他和陳尋對視一眼,揮手示意,讓他多加小心。
比起三面合圍的困境,此刻的且戰(zhàn)且退已算是境況良好。在王孝杰的指揮下,大周軍穩(wěn)步后撤。
為了避免被追兵大量殺傷,大軍在撤退時,不是一股腦的跑路,而是有秩序的一隊接一隊的撤離,前一隊撤離,后一隊要接著對戰(zhàn),以此類推,保證全軍的安全。但無論如何,總有一個隊伍會成為殿后的敢死隊。
原本,鄭瑞應(yīng)該回到中軍,成為最先一批脫離戰(zhàn)場的人。但為了救陳昭,鄭瑞落在了大軍之末,成了直面追兵的敢死隊一員。
為了給大軍爭取渡河的時間,鄭瑞帶著受傷的陳昭,以及最后留下的五千人,死守河岸,對抗著贊婆的萬余悍兵。
“恩公想了一個陣法,將我們五千人,分編成五十支小隊,每隊聚成一圈,頭頂盾牌,長槍斜刺,我們像一只只刺猬一樣扎入敵陣,敵軍的騎兵一開始根本奈何不了我們。恩公真真是難得一見的將才,這個辦法讓我們拖延了足足一個時辰。”
陳昭眼中充滿了敬佩,但隨即他聲調(diào)漸弱,語帶哽咽道,“后來噶爾欽陵帶著數(shù)萬吐蕃兵也趕到了,我們實在支撐不住,漸漸露出了破綻。我看著身邊的弟兄們一個接一個的倒下,卻一點辦法也沒有?!?p> 回想當(dāng)時那一幕幕血腥絕望的畫面,陳昭還能感覺到身旁戰(zhàn)友的鮮血噴濺在他臉上的溫度,他雙拳緊握,不禁聲淚俱下,“……最后,我們五千人,只剩下了八百……”
婁彥君微微嘆息,為那些戰(zhàn)死沙場的將士默哀。
陳尋沉默的拍了拍陳尋的胳膊,以示安慰。
“……那你是如何活下來的?”王三娘問了一個十分無禮的問題,可大家瞧著她搖搖欲墜的樣子,哪里忍心責(zé)怪。
陳尋抹了把淚,咬牙道:“我們本來都可以活的!”
雖然他們只剩下了八百人,但是此時大軍已經(jīng)全部渡河,并在岸邊嚴陣以待,他們只需要阻一阻吐蕃大軍,然后快速撤退跑過浮橋就可以了。
為此,鄭瑞又想了一招“火馬陣”。他讓士兵將所有的馬聚成一排,在馬尾上綁上火引,然后點燃,與此同時,眾人狠狠抽下幾鞭,一瞬間,膘肥體健的軍馬,立時咆哮嘶鳴起來,不管不顧的往前沖去,讓吐蕃追兵混亂了好一會兒。
借此機會,八百周兵迅速分批退入浮橋。
可就在這時,十萬羌人、黨項部落的大軍到了,浩浩蕩蕩的吐蕃兵從濃煙烈火中沖出來,活脫脫像一群剛從地獄而來的惡鬼。對岸的大周守軍被這一幕嚇破了膽,他們不顧尚在浮橋上的百位戰(zhàn)友,竟然一刀砍斷了繩索,還燒毀了半座浮橋。
最先走上浮橋的數(shù)百兵士紛紛跌入湍急的河中,一些不會游泳的兵士,還沒撲騰幾下就墜入了河底。
眼看著如此情形,還沒來得及踏上浮橋的兵士們瞬間絕望了。
可鄭瑞卻還在鎮(zhèn)定指揮。他推了一把一臉呆滯的陳昭,問道:“可會鳧水?”
陳昭點頭。
“游過去!”他一把將陳昭推入河中,同時招呼其他兵士,“會游的都游過去,我來殿后!”
剩下的人,但凡自信能游一段的,紛紛跳入河中。
“鄭兄,我不走!”陳昭爬上河岸回到鄭瑞身邊,他不想丟下自己的恩公。
鄭瑞再次將陳昭丟入河中,囑咐道:“你答應(yīng)過我,替我送信,我娘子還在家等著呢,你不準(zhǔn)食言!”
見陳昭還在猶豫,鄭瑞不容分說,一箭射入水中,逼得陳昭不得不離開岸邊。
“快走!別讓我們白死!”
若沒有人擋一擋敵軍,這些下水的兵士,凡在射程之內(nèi),都是活靶子。鄭瑞將剩下的幾十個不會鳧水的兵士組織了起來,呼和道:
“不想做水鬼的,咱們就做一回大周的英雄!弓箭!準(zhǔn)備!放!”
不消片刻,鄭瑞等人便被淹沒在了滾滾而來的敵兵之中。
為了活命,為了信守諾言,陳昭奮力往對岸游去,但他實在擔(dān)心鄭瑞,時不時向后張望,試圖從混戰(zhàn)的人群中分辨出鄭瑞的身影。
夕陽的余暉落在鄭瑞身上的時候,陳昭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他。
他孤立于河岸之上,一身襤褸衣衫,血跡斑斑。
一支長槍斜穿入他的身體,槍頭閃著寒光深深的鉆入地底,他緊緊握著槍桿,努力讓自己屹立不倒,好讓手中那柄卷刃的橫刀更用力的刺入敵人的要害。
這便是鄭瑞留給陳昭的最后一眼——
以命抵命,血濺殘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