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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風(fēng)錦瑟

第一五六章 何為正義

唐風(fēng)錦瑟 甬城金雀 3433 2021-06-28 14:35:00

  隨著陳昭的敘述,鄭瑞在夕陽下戰(zhàn)死的畫面,仿佛近在眼前。

  若旁人聞聽,不免喟嘆一聲,馬革裹尸,英雄壯烈,這是沙場的浪漫。

  可在王三娘聽來,孤立無援,是何等的絕望!長槍洞穿,是何等的劇痛!血濺沙場,是何等的殘忍!那可是一個名叫鄭瑞字元瑟的人啊,他不是沙場上增色的沙子,不是貼著英雄符號的簽子,他是一條活生生的命啊!

  就憑陳昭那短短一眼,便讓她與他陰陽兩隔?

  就憑那短短一眼,自此后,生死茫茫,夜夜痛心!

  她怎愿接受,怎么甘心?!

  “不可能……”王三娘哆嗦著慘白的嘴唇,紅著雙眼死死地盯住陳昭,“你騙人!你撒謊!鄭瑞怎么可能會死!”

  王三娘忽得站起身,由于過于激動,再加上跪坐久了,雙腿發(fā)麻,差點(diǎn)跌倒。

  陳昭趕緊上前扶住,哭道:“我也不信恩公會戰(zhàn)死,許是那日我頭暈眼花看錯了……待戰(zhàn)事結(jié)束后,我曾偷偷潛到對岸去尋找恩公,雖不能十分肯定是不是恩公,但我在那具尸身上發(fā)現(xiàn)了這個……”

  陳昭將王三娘沒有打開的那個信封,重新遞到了她手中,里面放著鄭瑞從未離身之物——一條五色長命縷。

  她怔怔的打量著這條長命縷,它與其他長命縷不同,上面纏繞著一縷青絲,那是她連夜編織而成,然后親手戴在鄭瑞手腕上的。

  大顆大顆的淚珠打濕了長命縷,讓它那斑駁的顏色越發(fā)暗沉了一些,也讓王三娘的心越發(fā)冰冷一些。她直直地看向陳昭,看向陳尋,看向婁彥君,那眼神是氣憤的、惡狠狠的。

  她問他們:“為什么不去救他?他還在等你們?nèi)ゾ人槭裁床蝗ゾ人??為什么?!?p>  她一遍遍的問著,問得他們啞口無言,問得眾人手足無措。

  徐恕進(jìn)來的時候,只見眾人正圍著王三娘,一陣兵荒馬亂。

  王三娘看到徐恕,頓時眼睛一亮,她撥開眾人,撲將過去,像個孩子似的哭訴道:“阿恕,鄭瑞被吐蕃兵包圍了,他們都不肯去救他,你隨我一起去救他好不好,好不好?”

  望著滿面淚痕的王三娘,再看看一旁的陳尋、陳昭、婁彥君等人,徐恕心中頓時明了,只好小心哄道:“好,我隨你去救他!”

  “那我們快去吧,敵人太多了,鄭瑞他快撐不住了!”王三娘扯著徐恕往外疾走,徐恕無奈跟上。

  剛出廳堂,王三娘一步踏錯,絆了個趔趄,身體竟直挺挺的往前倒去,幸好徐恕眼疾手快的將她扶住,這才沒讓她摔在濕漉漉的石板上。

  “錦兒?”徐恕攔腰將她扶穩(wěn),發(fā)現(xiàn)她軟綿綿的倚在他身上,竟是半分力氣也無。他將她低垂的臉兒抬起,才發(fā)現(xiàn)她雙眸緊閉,已是不省人事了!

  徐恕趕忙將她一把抱起,打算先將她送入房中歇息,經(jīng)過婁彥君等人身邊時,他面色微冷,吩咐鈴鐺,“送客吧?!?p>  自那日后,一晃半月。

  這日,徐恕從府衙下職后,例行往思源齋而去。這已經(jīng)成了他的習(xí)慣。

  馬蹄踢踢踏踏的踩著青石板,不疾不徐的往前走著,徐恕望著漫漫前路忽覺茫然,他不知道自己還能為他的錦兒做些什么。

  那日昏迷后,王三娘昏沉沉的睡了三日,他便請了假,在思源齋陪了三日。

  她靜靜地躺著,他默默地坐著,從日暮到日出,從晨曦微露到霞光落幕。

  他在等她醒來,即便他知道,她并不愿意醒過來,因為除了夢中,再也沒有她心心念念的那個人了。

  但他依然在等。

  等她醒來后,安慰她,也許鄭瑞沒死。

  等她醒來后,答應(yīng)她,陪她去救鄭瑞。

  等她醒來后,只要她還愿意與他說些什么,他會統(tǒng)統(tǒng)應(yīng)下。

  后來,她終于醒了,可她什么也沒說。

  她只是靜靜地醒了,看了他一眼,然后便望著床頂發(fā)起了呆。

  一連幾日,她都很安靜。安靜的吃飯,安靜的散步,安靜的喂魚……安靜的活著。

  “你可以哭出來?!彼Πl(fā)聲。她安靜的望他一眼,繼續(xù)低頭丟魚食。

  “今年新上的桃花釀,嘗嘗?”他為她倒了一杯,期待她說些什么。她低頭抿了一口,點(diǎn)點(diǎn)頭,繼續(xù)轉(zhuǎn)眸望著懷冬院中寂寥的春景。

  原來,當(dāng)她不說話的時候,他們的相處竟是這般安靜的。原來,所有的歡喜、熱鬧、哀樂,都是她帶給他的。而他習(xí)慣了靜靜的陪伴,在她沉默的時候,卻制造不出同樣的熱鬧來。

  他在,或不在,于她而言,似乎并無差別。

  他調(diào)轉(zhuǎn)了馬頭,往家里走,今早母親說會做些糖糕,那是錦兒最喜歡的零嘴。這些日子,她胃口變差了許多,或許她能多吃幾塊糖糕。

  想到能做些什么了,徐恕又有了動力,總有一天,她會好起來,光陰總會帶走那些傷痛的。

  “徐郎君,不好啦,我家娘子她……她在河邊……她可能要跳河!”

  徐恕正走到岔路口,鈴鐺急匆匆的出現(xiàn)了。她一見到他,立刻向他跑來,邊哭邊喊,好像王三娘已經(jīng)跳河了一般。

  “上來!”徐恕一把將鈴鐺拎上馬,急問,“往哪兒走?”

  鈴鐺抬手一指。徐恕不假思索的一夾馬腹,火急火燎的沖向了洛水之畔。

  甫一行至青石堤上,便遙遙望見了一抹瘦削的倩影,與那一行行搖搖欲墜的柳枝兒一般點(diǎn)綴著河岸。

  徐恕勒馬停下,張口欲喚,卻又怕驚了她。

  鈴鐺見王三娘安然無恙,悄悄松了口氣,與徐恕道:“娘子在這兒立了一日,連午飯都沒吃,我見她不說也不動,勸她回去也不肯,便想著尋徐郎君你來勸勸……若是她真想不開,要隨郎君去了,可怎么是好!”

  “你且在這兒等著?!毙焖⑩忚K放下,自己則試探著往河岸走了兩步,見王三娘無知無覺的樣子,便又大著膽子走近了些。

  待走到觸手可及之處,他輕輕喚了一聲“錦兒”。

  察覺王三娘身形微晃,徐恕不及細(xì)想,飛快的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深怕她一不小心墜下河去。

  王三娘驚愣了一瞬,側(cè)目看向突然出現(xiàn)在身旁的人,雙眸失焦了片刻,方才如夢初醒一般認(rèn)出了他,“阿恕……”

  半月以來,終于聽到了她的聲音,雖然那聲音是久未言語的干澀,但在徐恕聽來卻如久旱甘霖、仙音潤耳。

  “在想什么,可愿與我說說?”徐恕側(cè)身立于王三娘身旁,柔聲相問。

  王三娘抿了抿唇,啞著嗓子道:“我想去尋他……”晚霞染紅了洛水,粼粼水光涌進(jìn)她的雙眸,亮晶晶的,似蓄了兩汪淚。

  “錦兒……”徐恕張口欲勸。

  王三娘側(cè)首,淡淡一笑,“別想岔了,我不是要尋死,是要去尋他。萬一他被人救了在養(yǎng)傷,正等著我去尋他呢?萬一他被吐蕃人關(guān)了起來,正等著我去救他呢?總之要去親眼看看才好。”

  徐恕暗暗舒了一口氣,提議道:“我陪你一起去吧,山高路遠(yuǎn),你一個人去太危險?!?p>  王三娘搖搖頭,“還不是時候。我答應(yīng)他的事還未做成,見了他該說什么,說我在洛陽只會傻乎乎的等他,卻什么也沒為他做,我可說不出口。”

  徐恕心頭一跳,問,“你答應(yīng)他何事?”

  “殺人!”王三娘眸中露出了一絲恨意,“我要替他殺了仇人!”

  “殺來俊臣?”徐恕蹙眉。

  “你能幫我嗎?”王三娘一臉期待的看向他,“只需替我物色一個人選即可?!?p>  “物色什么人選?”

  “能告發(fā)來俊臣謀反的人?!币惶崞鹦闹械挠媱?,王三娘瞬間振奮了起來,她滔滔不絕道,“鄭瑞曾說,來俊臣就是陛下手里的刀,他之所以做盡惡事還能屹立不倒,就是因為他這把刀對陛下來說還有用??扇羰沁@把刀要反手刺向陛下呢?只要陛下相信來俊臣要造反,他就必死無疑!”

  徐恕眉頭蹙得更緊了,“這可是誣告?!?p>  “那又如何?”王三娘挑眉,“他來俊臣本就是以誣告興家,死于誣告,不正好死得其所?”

  “來俊臣此人,自然是惡貫滿盈,但惡人自該以其惡行治罪,若以惡制惡,借勢殺人,我們與他又有何區(qū)別?”徐恕無法忽視堅守至今的原則。

  “來俊臣?xì)⑷?,是為了升官發(fā)財;我殺他,是為了枉死的元家耶娘。他為私利,我為公道,怎么沒有區(qū)別?!”

  王三娘鏗鏘有力的反問,令徐恕一時間啞口無言。

  洛水畔、柳樹旁,好一陣沉默,唯聞流水潺潺、歸燕呢喃。

  許久后,王三娘再度開口,語調(diào)中已添了一抹傷感。

  “阿恕,你自小便立志要做一個秉公執(zhí)法、為民請命的好官,我自小也最愛聽你說那些懲惡揚(yáng)善的故事,我一直很敬佩你,敬佩你的理想,敬佩你的堅守,敬佩你對法理與正義的執(zhí)著。可我現(xiàn)在不能認(rèn)同你了,你的正義不能替元家耶娘正名,不能幫鄭瑞討回公道,你的正義對這個人間世道根本不管用!”

  這些道理,這些事實,徐恕哪里會不懂,他心中亦是凄楚,為這公道非常道的世道,為這酷吏橫行的世道。

  “阿恕,我只是不認(rèn)同你了,但不會怪你?!蓖跞飶?fù)又望向暗沉沉的洛水,“鄭瑞說得對,是這個世道錯了,不是你錯了。只是像你這樣的人,太少了!”

  那一夜,徐恕失眠了。

  耳邊忽而是王三娘的聲音:“阿恕,你的正義對這個人間世道根本不管用!”

  忽而是父親徐有功的聲音:“這世道唯有人人護(hù)法、守法、依法行事,方能真正太平。否則,我們與那叢林里弱肉強(qiáng)食的禽獸們有何區(qū)別?”

  不一會兒腦海里又出現(xiàn)了王三娘的臉,“來俊臣本就是以誣告興家,死于誣告,不正好死得其所?”

  繼而又是父親嚴(yán)厲的模樣,“兒啊,你如今已不是國子監(jiān)里的太學(xué)生,而是手持國家法器的判司,萬萬不能單憑自己的好惡來評斷是非,若是如此,你倒不如辭了這法曹一職,回家與老父我作伴!”

  “阿恕,我只求你尋一人……”

  心中紛爭難止,徐恕披衣起身,他躊躇難解,只好舉頭問月,到底何為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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