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93年,元月,寒風凜冽。
年味還未完全散盡,洛陽城里就爆出了一件重大新聞——方上任不久的左肅政臺御史徐有功,因‘黨援惡逆’罪被判處絞刑。
徐有功,為人嚴正,素以執(zhí)法平恕而聞名,是位難得的敢與酷吏們叫板的人物。因為他的直法不屈、竭力申辯而獲救的官民百姓何止百家。
此事一出,朝堂上立刻炸開了鍋,以李昭德、婁師德等幾位老臣為首的官員們紛紛上言勸諫,希望武皇能網開一面,恕其死罪。而民間百姓則紛紛為徐有功抱不平,將矛頭對準了向武皇進讒言的薛季昶,皆言酷吏害人。
轔轔的車轱轆碾壓過厚實的冰雪,吱吱呀呀的拼湊出一曲沉重而悲傷的哀樂。押送徐有功的囚車緩緩前行著,陪伴著囚車行進的還有眾多或同情或感佩的目光。
徐恕靜靜的跟在囚車旁,他要親自送父親最后一程,盡管他萬分不愿,盡管他此時此刻連劫囚的念頭都萌生了出來,但他努力的克制住了、按捺住了,雙拳卻已是青筋畢露。
他的父親徐有功,從來都是他心目中獨一無二的英雄,盡管他未曾上過戰(zhàn)場退過強敵,但是他為那些無辜者平反的冤案、從牢獄中刑場上拯救下來的蒙冤者,足以抵得上一次完勝的城池保衛(wèi)戰(zhàn)。卻不知道,今時今日,他的父親受冤蒙難之時,是否有人能如他父親一般挺身而出,為其誓死爭辯?
天津橋前頭的空地上已經搭起了一處刑臺,臺上布置著兩根立柱、一根橫木,橫木下懸掛著一條粗長的繩環(huán),繩環(huán)正下方的木板裝有機括。一旦這塊木板隨著機括的啟動而瞬間抽離,套在繩環(huán)里的人將會直線下降,最后被自己的重量活生生的勒死。一時半刻后,徐有功將會證明這架冰冷刑具的殘忍威力。
由于徐有功是直接從家里被帶上刑場的,他還穿著自家老妻為他縫制的素色袍服,厚實耐穿,針腳細密,這是他穿得最舒坦的衣裳。
徐恕本想上前攙扶他的父親,卻被劊子手們攔在了刑臺之側。他神情悲痛,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年邁的父親,一步一步的踏上刑臺,心跟著他的腳步一點一點的提到了嗓子眼。
徐有功其實很從容,踏出的每一步都很扎實,顯得不慌不忙,猶如每一次步入巍峨的宮殿大門,一臉嚴肅的為他心目中所堅持的‘法理公正’而奮力辯駁。今次,他將用生命來完成這最后一次申辯。
刑臺之下忽然傳來了一陣騷動。徐恕心頭一跳,他期待的望向那處騷亂的人群,卻一眼看到了一個跪倒在地的身著囚服的青年。
這個青年名喚竇希。徐有功今日會站在刑臺之上待斃,可以說,一切源起于他。但徐恕對他并無任何責怪之意,因為他,也是一個蒙冤者。
竇希的母親龐氏,因家奴誣告其詛咒武皇而立案,并交由監(jiān)察御史薛季昶審理,宣判的結論是龐氏與德妃共同求神降禍于武皇陛下,故此必須判處斬刑。武皇陛下對此深信不疑,親自首肯了薛季昶的判處。
但事情的真相卻并非如此。
這件事的始末還得從這位德妃說起。德妃竇氏是皇嗣李旦的妃子,亦是龐氏的女兒。
今年年初時,一位名喚團兒的戶婢告發(fā)皇嗣妃劉氏與德妃竇氏利用厭勝之法詛咒武皇陛下。武皇陛下對團兒甚是信任,故而聽信了團兒所言,以此為由殺死了劉氏與竇氏。而得知女兒死訊的龐氏,因驚懼悲痛而神情恍惚。家奴見此便以妖異之事嚇唬龐氏,并慫恿她在半夜里焚香做法或可消除鬼魅。之后,該家奴意欲效仿誣告起家之徒,為個人利益計,利用此事進行誣告。
因為這件事,竇希全家都遭到了株連。其父潤州刺史竇孝諶罷職,除龐氏獲斬刑外,其三個兒子都判了流放,其中自然也包括了竇希。竇希獲悉后,輾轉找到了徐有功,將此事始末一一道來,希望他能幫自家母親伸冤。
徐有功查明真相后便上奏反對處斬龐氏,卻遭到了薛季昶的刁難,并為其反咬一口。薛季昶深諳武皇的心意,便大膽的告發(fā)徐有功有包庇惡逆之嫌。武皇原本就不喜德妃、龐氏等人,見徐有功出面反駁,自然心中不悅,便聽從了薛季昶的奏言,以徇私偏袒惡逆的罪名判了他絞刑。
“小子累得徐御使蒙難,心下愧疚不勝,還請受小子一拜!”竇希沖著徐有功恭恭敬敬的行了個大禮。
徐有功站在刑臺之上,彎腰作揖,還了一禮道:“平冤昭雪乃徐某本職。如今龐氏案仍未平反,竇郎君之禮,徐某人愧不敢當!”
竇希雙目含淚,又是一禮,道:“徐御使已然盡力,小子感激涕零!”
刑臺上下眾人聞聽他二人所言,均是頗感哀傷。人群中有人還喊了一嗓子“徐御使高義”之類,引得書生百姓皆是附和,聲如雷動。
王三娘、鄭瑞、裴恒、婁彥君等人就站在竇希的身后。竇希能從大牢里來到這里送徐有功一程,還多虧了他們的幫助,也算是機緣巧合吧。他們望著刑臺之上的徐有功均是肅然起敬。
時間在一點一滴的流逝,徐有功落落大方的站在刑架之下,冷硬的繩環(huán)套住了他的脖頸。午時三刻一到,他腳下的木板將會失去支撐他的力量,他將在一陣劇烈的痛苦掙扎后謝世。
徐恕握緊了雙拳,腦袋里緊緊的繃著一根弦,他極力隱忍著、按捺著,因為他的父親在臨行前告訴他,“我為執(zhí)法、護法而死,死何足惜!”他思忖著,他既然改變不了武皇陛下的決斷,就不能再輕舉妄動,他的父親便是受刑而死,也該是體面而有尊嚴的。
就當滴漏發(fā)出最后一聲清響時,一道聲音突兀的在肅穆的法場中響起:“我們要送徐御使最后一程,還請郎官們通融!”卻是鄭瑞的聲音。
徐恕詫異的看向他,卻見他手里托著一壇子黑陶酒罐,身后跟著王三娘、裴恒等人,向著刑臺走去。路過他身旁時,鄭瑞將手中的酒壇子遞給了徐恕,道:“送送你父親吧,是去歲的佳釀,清冽的很?!?p> 拿著沉甸甸的酒壇子,徐恕正眼看向鄭瑞,道了一聲謝。轉身步上刑臺,卻被劊子手們攔住了。
見此情形,裴恒等人開始慫恿底下的民眾起哄,他們強烈要求監(jiān)刑官們給徐恕等人一次敬酒的機會。監(jiān)刑官們見眾怒不可輕犯,便放了徐恕近前,卻攔下了鄭瑞等人。
一碗清酒,徐有功吃的暢快淋漓。徐恕卻越發(fā)難過起來,連倒了三碗酒,一一遞給他的父親,雙手一次比一次顫抖的厲害。
“思正,該是你接替阿耶肩上的擔子了,好孩子,你要比阿耶做得更好!好好照顧你阿娘,阿耶先走一步啦!”
“父親!”
徐恕撲通一聲跪在徐有功身前,以頭觸地,淚水滴落在了血腥的塵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