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七章 離別序曲
這一年的冬天在王二郎瑯瑯的讀書聲中逝去。
初春的第一聲爆竹噼啪炸響,轉(zhuǎn)眼便已是公元693年的元月。
今年的春節(jié)過得異常熱鬧,較去年越發(fā)歡快一些。概因王家與鄭家成了人人艷羨的姻親,兩家人聚在一處過年,自然是人人歡喜、眉開眼笑了。
即便是王二郎,也難得的走出了書齋,與王家二老及鄭家二老等長輩一一送上了新年的祝福,神清氣爽的模樣,讓人很難想象,幾月前他還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憔悴像。
王三娘猜測,多半是因為他身上穿著的這件清新素雅的新袍子吧。
這件袍子是幾日前蘇柳娘托人送來的,她瞞著王家二老偷偷的塞給了王二郎。她清楚的記得,那日,王二郎撫摸著袍子上細(xì)密的針腳,竟是落下淚來。她還從來沒有見過王二郎哭泣的模樣,那般無聲無息卻透露著分明的傷懷。
王三娘被他著實嚇了一跳,還以為王二郎知道了真相。她膽戰(zhàn)心驚的問他:“二兄,好端端的,哭什么?”
“誰哭了,我這是高興!”王二郎擦了把淚水,滿懷欣慰的道,“……柳娘她還是在意我的!”他小心翼翼的將袍子收好,說要過年了再穿。
王三娘暗自舒了口大氣。見王二郎毫無異樣的繼續(xù)用功讀書,她忽然覺得若王二郎能一直如此也是不錯的,只要他一日不得高中,這個騙局便能一直持續(xù)下去,直到王二郎自己放棄,或是漸漸的將蘇柳娘忘記——雖然這對蘇柳娘而言太過殘忍,但她實在不想看到王二郎再陷入那般落魄的境地,如此,即便將來王二郎知道了真相,也不至于太過悲傷。
但,王二郎那迸發(fā)出來的前所未有的用功程度,徹底破滅了王三娘的一廂情愿。
公元693年的秋天,金桂飄香的日子里,王家迎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喜訊——昔日的紈绔王二郎順利通過了秋闈,且名次不低,想來明年的春闈當(dāng)是有幾分把握的。
王二郎在王三娘的提心吊膽中親自將此喜訊帶去了依舊紅楓招展的凈慧庵,卻依然吃了閉門羹。但他并不氣餒,也不會如之前那般頹喪難過。他將喜訊傳到后,想象著庵門內(nèi)蘇柳娘喜不自禁的樣子,歡歡喜喜的回到了蘇家小筑,繼續(xù)扎進(jìn)書堆里不能自拔。
次年,陽春三月。王二郎再接再厲又一舉通過了春闈,明經(jīng)科及第。這讓一眾準(zhǔn)備著看王二郎笑話的損友們一個個面面相覷,亦有羞愧的無地自容者,決定跟隨王二郎之步伐,為家門爭光耀祖。當(dāng)然這是他話,此處不做贅述。
帶著一身榮耀的王二郎再次信心滿滿的來到了凈慧庵。拾級而上,沿途桃花朵朵,讓他想起了蘇柳娘久違的歌喉:“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他不禁收緊了懷中續(xù)好了弦的琵琶——那是蘇柳娘的最愛,曾陪著她在風(fēng)塵中輾轉(zhuǎn)多年。
他迫不及待的一口氣跑上了熟悉的山道,卻讓身后一眾抬著花轎的仆役們緊追慢趕、叫苦不迭。
凈慧庵一改往日里閉門謝客的姿態(tài),王二郎甫一敲門,便見門扉大開。凈慧師父親自迎了出來,讓吃慣了閉門羹的王二郎頗有些受寵若驚。
凈慧師父是個面目慈祥的老尼,她引著王二郎入了蘇柳娘所居住的禪房。
王二郎忽然激動的不能自己,站在禪房門口,將自己的袍服整了又整。
“檀越,請。”凈慧師父為他推開了禪房的木門。
房內(nèi)的布局簡單極了,最顯眼的便是那干干凈凈的臥榻。臥榻上,一個身著素雅襦裙的女子,安安靜靜的平躺著,身形窈窕,面容消瘦卻清麗依舊。
“柳娘?”王二郎輕聲的呼喚著,生怕驚擾了她。
見蘇柳娘沒有反應(yīng),王二郎悄悄的往后退了幾步,壓低聲與一旁的凈慧師父道:“柳娘她,睡得這么熟,可是累壞了?”
凈慧師父口念阿彌陀佛,雙掌合十,道:“檀越,了緣她,已于昨日夜里逝世了?!?p> “逝世?”王二郎突兀的笑了一聲,“凈慧師父,莫要與王某開這等玩笑!”
“出家人不打誑語!”
凈慧師父的語調(diào)平和,聽不出起伏??扇肓送醵傻亩?,確如晴天霹靂打在了心尖上,懷中的琵琶鏗鏘一聲落地,他腳步踉蹌的撲到蘇柳娘身邊,他撫摸著她的眉眼,雙手顫抖,他多么渴望能從她身上尋得哪怕一絲的溫度。
“了緣她,自知命不久矣,不忍王檀越愁苦,故暫避佛門。去歲末,她已是油盡燈枯,無力回天?!眱艋蹘煾溉鐚嵉?,“她塵緣未了,本不該入我佛門,奈何她執(zhí)念太深,唯有日夜誦經(jīng)方能暫緩病痛苦思……讓檀越你見她最后一面,也算是了了這樁緣分。王檀越,逝者已矣,莫要太過傷懷才是?!?p> 凈慧師父默默地退出了禪房,獨留下這對癡男怨女做最后的告別。
王二郎從懷中掏出一封紙箋,雋秀的字跡躍然紙上,一如身畔沉睡的女子,秀雅別致。
“……奴本蒲柳之姿,卑賤之身,此生不過飄零四處,老死孤燈之下,凄楚不勝。嘗聞二郎乃風(fēng)流子,不欲交往也;未想世人皆人云亦云,不解二郎之真情真義。奴何其幸哉!得二郎青眼,三書六禮,聘為正妻,同心同德,盡享溫情。奴嘗思之,山盟海誓,比不得二郎予奴之意,世間真情,莫過于二郎予奴之心。奴此生足矣,何有憾哉!”
“嗚呼,奴乃薄命人矣!二郎之愛深重,子息之福天定,奴無以為報,戰(zhàn)戰(zhàn)兢兢,愧疚難當(dāng)。奴嘗思之,奴與汝之?dāng)y手,有違世俗,有逆天道,故有此劫。二郎乃真性情者,世間無有之好男兒,不當(dāng)遭此非難。奴不甚惶恐!輾轉(zhuǎn)思之,汝安樂,奴亦安樂;汝悲戚,奴亦悲戚;唯與君相忘于江湖,方得安穩(wěn)。汝為奴計,當(dāng)以安、孝為念。奴難承君恩,私心遠(yuǎn)遁,此后一別兩寬,各自珍重。汝勿尋、勿念!”
那一夜,王二郎陪著蘇柳娘的遺體坐了整整一宿,他不哭不鬧,只絮絮叨叨的反復(fù)念著紙箋上的字字句句,直至天光大亮,直至嗓音暗啞的再也發(fā)不出聲來。
暮春之時,王二郎得了官職,是江淮地區(qū)一個小縣城里的縣令。
王寔本想動用手頭的關(guān)系為他謀個好差事,但王二郎堅持前往江淮去做他的縣令。故此,在杏花春雨中,王家眾人不得不在十里長亭送別了前往赴任的王二郎。
他是帶著蘇柳娘的棺槨走的。他撫摸著棺槨,語調(diào)平緩的說,要順道將蘇柳娘帶回?fù)P州去,將她葬在她父母的身邊,如此她便不會太過孤寂了。他的神情不見任何悲傷,平靜的仿似是攜著美眷春游踏青一般。但王三娘懂得,那是痛失所愛之后,心如死灰的模樣。
隔著纏綿悱惻的雨幕,望著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崔氏忍不住落下淚來,王寔等人亦是暗自喟嘆。他們都沒想到,蘇柳娘這個已然被眾人遺忘的女子,終究還是帶走了王二郎。
王三娘沉默著,安靜的完成了這第三次送別。從去歲開始,送別,似乎已成了一種習(xí)慣,即便多么的突如其來,她都心平氣和。
而第一次送別,卻要回到公元693年的二月里。在毫無準(zhǔn)備之下,她送走了一個出乎她意料的人。那是她第一次真正品嘗到離別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