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真心
秦珍容解開了蒙濁清的穴道,讓八面玲瓏的封忻平自行和他協(xié)商,放心的帶著承天會的一幫女人下了山,一個個將人安置到馬車上,正準(zhǔn)備上車等候,有人喚住了她。
秦珍容回頭看到許子信,愣了愣。他面容憔悴,眼里黑沉沉的,沒有一絲神采,那個開朗的徐正,和恢復(fù)了身份豐神俊秀的許子信似乎已經(jīng)是很遙遠(yuǎn)的事情。
她知道,說服魏王府出兵相助,許子信一定出了不少力。
許子信看著她擠出一個笑:“秦大人,可否借一步說話?!?p> 秦珍容報以一笑:“好?!?p> 許子信帶著她遠(yuǎn)離了人群,半響才滿懷歉意地說:“對不起?!?p> 秦珍容疑惑道:“為什么要道歉?”
許子信眼里是深重的悲傷,秦珍容看了也跟著難受,她問道:“你以為是你讓我遭遇這些禍患的嗎?”
許子信痛苦道:“若不是我的父王母妃如此對你,對你妹妹,你就不會和封大人成親,不會成為季氏的眼中釘,不會落到今日這樣的地步?!?p> 秦珍容想到了玉容她們,無盡的悲傷一下席卷了她,她望著天空上一輪月牙,緩緩道:“和你沒有關(guān)系,一直怪自己做什么,錯的是做錯事的人。沒有你,我依然會是貴族一派的眼中釘?!?p> 許子信苦澀一笑:“不是我的話,你也不會連撒氣到魏王府都有所顧忌,不會這么忍氣吞聲?!?p> 秦珍容沉默了一下,才道:“確實(shí)是因為你,我沒有報復(fù)魏王府,不過也是因為魏王府運(yùn)氣好,沒有害到我?!蹦切┮呀?jīng)死去的亡魂,沒有一個人對魏王府有仇,否則,就算是你許子信的父母,我也一樣不會放過。
許子信眼中的自責(zé)更甚,秦珍容看他一眼,別開臉道:“有你的關(guān)系在,卻也不完全是,是時代的錯,是法制的錯?!本拖袷亲匀灰?guī)律,獅子吃羚羊是生物鏈的一環(huán),在這個時代,賤民就是羚羊,貴族就是獅子,獅子之間的斗爭不在乎犧牲掉羚羊,因為這是他們一直認(rèn)同的法則。
權(quán)力的爭斗,政治的博弈就連現(xiàn)代都不可避免,只是……
秦珍容勾起一絲冷笑,眼中精光一閃:“叢林法則的受害者和加害者,我會告訴他們,什么才是規(guī)則!”她看了一眼許子信,“魏王府若是做得多了傷天害理的事情,自會有人前來報仇。以前的事情輪不到我管,但以后,希望魏王府好自為之,要是動到我頭上,我絕不姑息!”
而我,不會手軟向曾經(jīng)欺辱過我的人亮出利刃!然后,改變這個視賤民如無物的世界規(guī)則!
“我淪落到今天,與你無關(guān),魏王府害我,也與你無關(guān),你的自責(zé)可以收起來了,到此為止。至于我們,就這樣斷了吧,不要做朋友,甚至連相識的人都不要做。我不需要你內(nèi)疚,不需要你關(guān)心,就算我奄奄一息死在你面前,請你都不要看我一眼。因為我也會這樣對你,你是許子信,魏王府的四公子,和我,是兩路人?!?p> 秦珍容頓了頓,揚(yáng)起一笑繼續(xù)道:“但我會一直記得,那個在曲河,給與我諸多幫助的我的好友徐正。那個永遠(yuǎn)活在我記憶中的朋友。”說完她轉(zhuǎn)身就走,沒有一絲留戀。
“等等?!痹S子信叫住準(zhǔn)備離開的秦珍容,一面忍受心里千刀萬剮般的疼痛,他們走到今日,終究是形同陌路了。或許從一開始就是錯的,他身為貴族就不該和秦珍容有感情,更不該奢求一段不合時宜的婚姻。
他很快將這些思緒深藏,穩(wěn)住了幾乎失控的悲傷,有一件更加重要的囑托需要他傳達(dá)。
他道:“還有一件事需要你幫助的,關(guān)于端王府?!?p> 秦珍容看向他,見他的神情嚴(yán)肅而悲傷,猜不透端王府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
許子信眸色沉沉看著她:“包楊笙……他中毒身亡了?!?p> 秦珍容心中一緊,突然腦海中有了一些模糊的影像,她的手不能自主的抖了抖,啞聲問道:“他的死,是不是和我有關(guān)?”
許子信垂下眼簾,輕聲道:“他回京的途中正好遇上玉環(huán)體力不支跌下馬來,于是,由他帶著你離開,玉環(huán)咬牙堅持迷惑追兵,連人帶馬墜入懸崖。”
秦珍容已經(jīng)知道了玉環(huán)如今高位截癱,可聽到許子信描述當(dāng)日情形,一顆心仍然糾成一團(tuán),眼淚不由自主落下。她仿佛能透過時空,回到當(dāng)日,看到玉環(huán)為了保護(hù)她而決然赴死的心情。
秦珍容低下頭把眼淚擦干,啞著聲音問道:“他……為什么要救我……”
許子信低垂眼眸,低聲道:“因為你有一顆君子坦蕩的胸懷,他十分佩服,還有,他有一份愧疚?!痹S子信深吸一口氣,繼續(xù)娓娓道來,“他救了你,把你藏在他在鄉(xiāng)下的宅子里,細(xì)心照顧了一日,很快發(fā)現(xiàn),他中毒了,看你的樣子,他知道你也中毒了?!?p> 秦珍容心里也很難受,一個她完全沒有多余交情,甚至沒有給過好臉色的人竟然舍命救她:“他……”
許子信半響等不到她的反映,才繼續(xù)道:“全程搜捕,藥物監(jiān)視,他就明白了情況,輾轉(zhuǎn)找到我,想讓我告訴他聯(lián)系承天會的辦法,讓他們救你。我想去看你,他說,你的毒,世上少有人能解,承天會或許有這個本事,而我去了毫無用處。救你,這是重罪,他是活不成了,希望我能保他家人無虞,別被他牽連。他為救你而死,一直不曾后悔。”
秦珍容深深閉眼,呢喃問道:“他為什么不后悔呢?為什么不等著承天會一起救他呢?”
許子信苦笑:“貴族和承天會勾結(jié)是死罪,他怕連累端王府?!彼麌@口氣,同病相憐道,“端王府想要利用你對付貴族一派,進(jìn)宮和太后爭寵,完全不介意以你的生命幸福為代價。他作為端王府的子孫,為保家族屹立不倒,雖不認(rèn)同,卻沒有更好的主意,只能違心參與到這個計劃中。他是真正的君子,他不愿做這樣違心的事情,又不能違抗家族,最后,在生命的盡頭,他做了……自己。救你,是他希望的事情?!?p> 秦珍容的心情很沉重,她幾乎站立不穩(wěn),扶住了一旁的樹木,面色蒼白道:“又是為了爭權(quán)。”
許子信不語,看著樹林深處辨不清一切的黑,淡淡道:“是的,又是?!彼痤^,目光堅定,“我和他……也是一樣的。但我不想走他的老路,我不會違心去幫家族做事,我為魏王府做的,已經(jīng)夠了?!?p> 秦珍容一震,無言看向他,半響才道:“你打算做什么呢?”
許子信輕輕笑了笑:“大約寄情山水,不問世事。”他的笑容里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和解脫,反而是一份無可奈何的沉重。當(dāng)他的父母兄長千方百計用一些下作手段阻止這場婚事,想要傷害秦珍容的那一刻起,他的失望和痛苦一直都在與日俱增,更甚的是,他們早就知道秦珍容會像獵物一樣被季長河圍捕,他們依然袖手旁觀,甚至,為圍剿她默默出了一份力。
他現(xiàn)在沒有辦法原諒他們的所作所為,也不想和即將回歸政壇的秦珍容敵對,他和包楊笙一樣,對于自己的選擇和家族的選擇沖突時,一樣無可奈何。
而且他知道,這樣的沖突只會因一方的消亡而終結(jié),而無論是哪一方,他都會無比痛苦。還不如,放手離開,不問世事。
秦珍容眼里是深深的悲哀,不僅為許子信,也為她自己。
秦珍容深吸一口氣,笑了:“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許子信真誠道:“你回到上京城中,對于宗親來說,是一件極好的事情。他們會利用你來對付貴族一派,只要沒有我在,魏王府不會過于為難你?!?p> 秦珍容冷笑:“沒怕過!”
許子信放心一笑,繼而眉頭微皺:“端王府的二少奶奶崔氏是貴族放在端王府的棋子,她揭露了端王府與世無爭的表象下一顆向著貴族的心,貴族一派便動了手,端王府全府遭到迫害,均已入獄。”他望著秦珍容,眼里是深深的無奈,“我無法……無法信守承諾,無法解救他們……我……”什么都做不了,救不了你,救不了為了救你而死的他和他的家人。
“夠了!”秦珍容打斷他的自我唾棄和否定,堅定又溫柔地說,“與你無關(guān),你在盡力,所以,不要責(zé)怪自己。你做了,盡力去做了,已經(jīng)夠了?!?p> 那一瞬間,許子信幾乎忍不住落淚,那一陣的憂心自責(zé),那一陣的無能為力深深折磨著他,無人分擔(dān),無人傾訴,只有家人不停指責(zé)他的意氣用事,不停要他顧全大局,不明白他真正對托付的虧欠。他背負(fù)著救不了秦珍容和包楊笙的內(nèi)疚和無奈,一直郁郁寡歡,直到這一刻,他終于在秦珍容的寥寥數(shù)語的安慰里,找到了一絲慰藉。
他這段時間里,第一次有了真實(shí)的笑意:“謝謝你?!?p> “不客氣?!鼻卣淙輷u搖頭,真心實(shí)意希望他好。
許子信道:“你和封大人如今得回上京,自成一股勢力,貴族一派的眼中釘,宗親一派的擋箭牌,也是舉步維艱,本不該將搭救端王府的事交于你。但,封大人的本事,我是佩服的,寄希望于他能有辦法。”他自嘲一笑,“我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p> 秦珍容拍拍他的肩道:“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你本不需要管我,不需要在乎死去的包楊笙的托付,但你有情有義,一直為此奔波勞碌,盡心盡力,已經(jīng)夠了?!彼壑欣庖婚W,“剩下的交給我了?!?p> 秦珍容朝許子信微微一笑:“保重?!闭f完邁著堅定的步伐,頭也不回的向前走。
許子信回報一笑,望著她的背影輕聲道:“一切小心?!敝钡皆僖部床坏剿?。
秦珍容平靜的等在馬車?yán)?,緊張和憂慮的情緒都感覺不到,她現(xiàn)在想做的要去做的,只是怎么走好一條路,殺回上京城!然后才有怨報怨,有仇報仇。
似乎等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封忻平笑容滿面的和滿臉陰沉的蒙濁清一齊下山,封忻平禮貌的和他拜別:“既然已經(jīng)達(dá)成一致,各自領(lǐng)了功勞,那就朝堂上見了,蒙大人?!?p> 蒙濁清十分看不上封忻平,滿眼都是輕視,對他理也不理。
秦珍容在馬車上看著這一切,冷冷一笑,一個能夠手起刀落弒母的人,到底憑什么敢看不起封忻平?
封忻平和許子信商量了兩句,上了馬車,那張原本有些令人討厭的面容,如今依然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容,只是那份笑容里有一絲隱晦的不自在,很輕很輕,但秦珍容還是明顯的感受到了。
她沒有點(diǎn)破,問道:“解決了嗎?”
封忻平始終揚(yáng)著笑容的臉上有一絲揶揄:“你猜?”
馬車骨碌碌慢慢行走,秦珍容微微一愣,知道他另一個身份的秦珍容不免有些尷尬,但很快,她反應(yīng)過來,繼而嗤笑:“快說!廢什么話?功勞有沒有被搶走?”封忻平在演戲,她也得演戲,四周危機(jī)四伏,不是她放松的時刻。
封忻平自信一笑:“自然是都解決好了?!?p> 秦珍容動了動脖子,懶洋洋打了一個哈欠,一臉嫌棄:“那就好,在承天會那樣破爛不堪的地方待久了,身上沾著的賤民味道真是讓我不快,得好好洗洗?!?p> 封忻平說話有些慢:“這個的話……”
秦珍容瞇起眼睛,不悅地看過來:“你不要跟我說,府邸沒準(zhǔn)備好?”
封忻平打著哈哈:“夫人莫急,事出突然,一切沒準(zhǔn)備好也是有的,但魏王四公子已經(jīng)很快整理出了近郊別院給我倆歇腳,最遲明日,我們就能回家了?!?p> 回家……
秦珍容一瞬間的恍惚后,冷哼了一聲:“都是起子自以為是的家伙誤事?!?p> 封忻平道:“夫人莫急,休整一夜,明日封賞之后,就能安享勝利果實(shí)了?!?p> 秦珍容哼哼唧唧地說:“那就勉為其難,再將就一夜吧?!?p> 秦珍容和封忻平歇息在了魏王府郊外的一座別院,院外有南禁軍重重把守,是保護(hù),也是看守。
秦珍容既來之則安之,安頓好剩下的承天會婦人,和封忻平躺在一張床上歇息。她握住封忻平的手,感受到了他突然凝滯的呼吸和瞬間僵硬的身體,她在被褥之下他的手上寫字:“你有把握嗎?”
封忻平很快放松下來,回道:“雖然緩解了一難,剩下的事情,也不簡單?!?p> 秦珍容松開了封忻平的手,睜著眼睛,看著帳頂發(fā)呆,想著她能走多遠(yuǎn),小皇帝被季長河把持,魏王府自身難保,能靠多久。如果她還是之前那個地位低下的秦珍容,想要復(fù)仇,前路艱難。
她的手突然被封忻平握?。骸暗膊恍枰^擔(dān)心,太后娘娘依然是一個很有力的靠山?!?p> 秦珍容連忙寫道:“太后被軟禁了這么久,她還能幫我們嗎?”
封忻平寫道:“花劍堂因為皇帝年幼,而季長河摸不到門路,又控制了小皇帝,已經(jīng)全部效忠太后娘娘了?!?p> 秦珍容呼吸加重了一分:“那為什么皇后……太后不行動。”
封忻平寫道:“沒有十足把握,太后不會輕舉妄動,不過,既然我們高調(diào)回京。如果太后想要再度掌權(quán),不出天亮之前,一定會有所行動?!?p> 秦珍容的呼吸平穩(wěn)了,她的心也安定了,若是再度得到季懷貞的幫助,她在上京城中的地位就不會是舉步艱難的小官,她要和季長河抗衡,就不能是小官!
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寅時,不可能再睡,經(jīng)歷了一晚上的悲傷和希望,秦珍容心情激蕩,也睡不著。
她還記得之前在驛館外聽到的那個朱小弟離奇故事,身世坎坷,賤民之后,卻聰明無比,心懷仁善,被當(dāng)時身為大貴族之首的薛家族長飛騎大元帥薛明澤賞識,一路用心培養(yǎng),以賤民之身,在短短時間內(nèi)升為參將,受軍中眾人敬服。他最后和薛明澤一起陣亡在戰(zhàn)場,但,因薛明澤里通外敵,陣亡的所有薛家將均被烙上叛國賊的罪名,薛家老少流放千里,淪為賤民。薛明澤這個名字,不恥整個大齊。
朱小弟可稱作傳奇的人生,在大齊,只是占了個離奇的邊。賤民得重用,在大齊,是笑話。
在她當(dāng)時在生死邊緣徘徊,斷斷續(xù)續(xù)聽到過一句凄慘的祈愿:“大帥,你要是不答應(yīng)我的企求,朱小弟就再也不是大帥的兵了,我恨你蒙冤而去,恨你無法平反,現(xiàn)在,連讓她沒事都不答應(yīng),我就再也不……不敬佩你了……”
“封忻平啊,就是個花魁姑娘啊,為了上位,成了公主的面首,又是哪家寡婦的情郎呢?!?p> 那時覺得封忻平為求上位不擇手段的輕視,如今,都是橫在心里的一根刺,扎得又深又痛,呼吸間都痛得入了骨髓一般。
是怎么樣的堅持,才能抗下這么久的忍辱負(fù)重,需要痛得多深多久,才能始終面帶防御性的微笑,無懈可擊。
她一路走來,雖然幾次遇險,都有貴人相助,每每都能輕而易舉的化險為夷,而封忻平呢,他一個人,勢單力薄,是怎樣走到今日的……
她突然又一次握住封忻平的手,緊緊攥住了。
封忻平久等她沒有寫字的打算,身體立刻僵了僵。
就聽到她輕輕地說:“這樣很好,我很安心?!?p> 封忻平聽罷,放松了身體,隨她握著。似乎這樣,他們兩個都能有一絲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