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鄉(xiāng)村孤女
無論什么時代的村莊,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單調(diào)重演。
磨麥,烤面包。不多的熱量在勞作中消耗殆盡,變成黑土地里生長的麥子,填補上見底的糧倉。生育,夭折,總有孩子長大成人,頂上逐漸凋零的前一輩。周而復(fù)始,一如尼羅河每年一次的泛濫。
七年前,哈普祭司接管此地后,事情似乎變得有點不同。他大發(fā)愿心,在神廟收了幾個當?shù)氐暮⒆?,教他們識字習(xí)算。如今學(xué)堂里八九個學(xué)生,都是周邊各村略有家底,父母頭腦活絡(luò)些的男孩子。家里指望著他們識文斷字,將來魚躍龍門,當上有透特神護佑的書記員。
只是老話說得好:“男孩子的耳朵是長在脊背上的,不挨鞭子不聽話”,趁著哈普祭司講完一段教諭,轉(zhuǎn)身在墻上掛著的石板上示范書寫的時候,三四個男孩便擠眉弄眼,用練習(xí)寫字的泥板互相推來推去。
“米海,‘不要因知識而驕傲,須兼聽智者和無知者之言’這句教諭是什么意思?”
哈普祭司聽到背后的動靜,隨口點了最頑皮的那個學(xué)生的名。
旁邊的孩子用手肘捅了捅米海。他慌忙站了起來,撓撓頭,支支吾吾地問:“大人,剛才問的是什么?”
學(xué)堂里發(fā)出一陣幸災(zāi)樂禍的哄笑聲。祭司臉色一沉,把剛才的問題又重復(fù)了一遍。
“唔……要聽取無知者之言……嗯,就是說,要聽無知的人說話才知道自己有學(xué)問……”
窗外撲哧一笑,聲音清脆。
米海惱火地瞪出去,窗格間那雙烏溜溜的眼睛一下子不見了。
哈普祭司氣笑了:“這話用在你自己身上倒貼切!——把手伸出來?!?p> 米海偷眼瞄了瞄祭司,那張雪花石雕一樣俊逸端正的臉龐向來是煦如春風(fēng),從無怒容,但那星夜般幽深沉靜的黑眸只要往下一掠,就是祭典上最吵鬧的醉漢和訟庭上最無賴的潑皮,也要立時悚然聽訓(xùn)。
而他現(xiàn)在就是用這種眼光看著自己。米海畏畏縮縮地把手掌伸了出去,一把木尺啪地打在掌心,疼得他齜牙咧嘴。
“不能因自己的知識而驕傲,是因為學(xué)無止境,沒有人可以什么都知道。要兼聽智者和無知者之言,是因為再無知的人也會有值得學(xué)習(xí)的真知灼見。回去把這句教諭抄十遍。”
米海吐吐舌頭,坐下來,朝同伴們扮了個鬼臉。
這時,外面?zhèn)鱽硪魂嚰贝掖业哪_步聲,一個滿臉焦急的農(nóng)民撲通跪在門口,抬頭懇求:“大人,俺家的阿花生小牛,一夜都沒生下來,能不能請您去念個咒治治。阿花可是俺的全部家當啊!”
祭司負責奉神祭祀、占卜吉兇、斂葬逝者。醫(yī)治人畜該當由巫醫(yī)去做,不是祭司份內(nèi)事。
哈普祭司倒是見慣不驚,對學(xué)生們說:“我不在的時候,你們不許到處亂跑,誰把這道題做出來,我就獎勵這個。”
他掏出一把小巧的檉柳木回旋鏢,引起這些男孩們驚羨的低呼。
窗格間那雙黑眼睛又悄悄閃爍出來。
祭司轉(zhuǎn)身在石板上寫題目,米海熱切地盯著他的動作。這孩子雖然一上教諭課就瞌睡,卻十分喜歡算術(shù),下決心一定要得到那把漂亮的回旋鏢。
“牧人趕著70頭牛,畜場監(jiān)工問他家里共有多少牛,他答道:’這是我全部牛群里三分之一的三分之二?!瘑枺耗寥说呐?偣捕嗌兕^?”
幾乎就在祭司放下柳條炭的同時,窗外一個聲音脆生生喊道:
“315頭!”
祭司掃一眼屋內(nèi)的孩子們,有的抓耳撓腮,有的雙眼放空,無奈地聳聳肩,抬高聲音叫:“蘇蒂!”
一個瘦小的女孩出現(xiàn)在門口,只有六七歲年紀,比屋內(nèi)的孩子都小著一截,穿著打補丁的粗布舊衫,手里還拿著尚未編完的茉莉花環(huán)。
“你是個聰明孩子,肯定記得我說過好多次的話吧?”
“記得?!蹦莻€叫做蘇蒂的女孩像倒珠子一樣爽脆地鸚鵡學(xué)舌:“女孩不能爭不能搶,要謙讓——就算男孩是笨蛋也不行?!彼┝艘谎勖缀?。
祭司確定自己沒說過后半句話。
“還有,聰明要藏在心里,不要現(xiàn)給別人看,不然早晚要吃虧?!彼纯刺K蒂滿臉不服氣的神情,嘆道,“我不指望你現(xiàn)在聽懂,只希望你哪天要用上的時候能記起來?!?p> 蘇蒂自是沒有耐性聽他的感慨,眼巴巴地盯著他手里的回旋鏢:“但是,您還說過,答出來的就獎勵——祭司大人向來說話算話的,對吧?”她熱切地仰著頭,長睫毛眨巴眨巴,像等著主人獎賞的小狗。
“唔,我想大概有更適合你的東西——一個布娃娃——”
“我要這個,不要布娃娃。”她的小嘴繃起來了。
祭司笑了笑,說:“好吧,給你?!?p> “謝謝大人!”蘇蒂眉開眼笑,接過回旋鏢,鞠了一躬,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祭司一走,三個比蘇蒂高出一頭的男孩兒就把她團團圍住。她不由自主地往墻根縮了縮。
“回旋鏢給我,你這愛顯擺的臭丫頭!”米海蠻橫地說。
蘇蒂連忙把回旋鏢藏在身后?!斑@是我贏的!”
“你怎么可能做得比我快,一定是祭司大人把答案告訴你的!”
另兩個男孩幫腔:“沒錯,我阿父說娘兒們算術(shù)都不好使,一壟栽幾棵麥都數(shù)不清。”
“就是,你又不是來念書的,還不去掃地!”
的確,女孩子本沒有讀書的資格,她之所以能待在神廟里,只是因為阿母要下地種田,不放心她獨自在家,便求祭司大人開恩,許她寄管在神廟里,干點雜活。
于是她只好搬出家里的大人來撐腰:“你欺負人!我要告訴阿母去!”
“你又不是茜塔嬸子肚里出來的,不能叫她阿母。你是她從神廟撿來的!”
“我不是!”蘇蒂氣得眼淚汪汪。
“你就是!我阿母說,你要不是沒結(jié)婚就下崽的野孩子,就是生太多了養(yǎng)不起,才把沒用的女孩子丟掉!”
“我阿父是神靈!”蘇蒂尖叫。
男孩們一愣,哈哈大笑。
“哎呦,好厲害啊,是哪個神呢?”
“祭司大人說的!我阿父是神靈就是神靈!”蘇蒂答不上來,只能一味固執(zhí)己見。
米海嬉皮笑臉地湊近她,說:“那你親阿母肯定是村口那個瘋婆娘啦,她不是老說自己哈托爾女神附體嗎?”
那瘋婆娘據(jù)村里的老人說,確曾是個美人,但如今卻瘦骨伶仃,又臭又臟,無親無故,還整天搔首弄姿,顧影自憐,一心盼著某個曾經(jīng)垂愛于她的大人物接她去享盡榮華。蘇蒂氣急了,朝他沖過去,可是年幼力微,對方用力一推搡,就把她摔了個狗啃泥。
“野孩子,哭鼻子,撅豬腚,吃狗屎!”
男孩子們嘻嘻哈哈地拍手唱道,米海把回旋鏢抓在手上,像勝利者一樣炫耀。
蘇蒂坐在地上,怔怔地瞪著他,腦海里一片空白。不多時,下巴和手肘的刺痛襲來,眼眶火辣辣地疼,她眨了眨眼,一串眼淚撲地掉落塵埃。
這不公平——不公平——為什么他們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屋子里學(xué)習(xí),她只能在窗外一邊干著神廟里的活計一邊聽?為什么她總被教訓(xùn)不能爭搶不能出頭,卻沒有人教導(dǎo)他們不要搶別人的東西?
她不知道,生存就是一種對資源的搶占,而女性在大多數(shù)時候都只是一種資源。
她只是憑本能的憤怒從背后撲過來,狠狠一口咬在米海手臂上。
“哎喲!”米海疼得一聲大叫,她趁機抓住了回旋鏢的半邊翅膀,死命往回奪。
你爭我搶間,蘇蒂被米海從廊下一路拖到庭院,膝蓋磕在尖銳的石階邊緣,卻還是死死抓著半邊翅膀不放手。
“放開……放開!瘋丫頭還會咬人了!”米海也急了,一把將她推搡開,與此同時他自己也失去平衡,一個倒栽蔥摔進蓮花池,撲通一聲,水花四濺,好在池水很淺,他狼狽地趴在池里,從頭到腳泥水淋漓,一只青蛙蹲在他頭上,呱呱地鼓著肚皮。
起哄聲一下子沉寂下來。
蘇蒂氣喘吁吁,看看自己手中,她有生以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玩具只剩了半邊翅膀。
此刻她的心情,很多年以后還記得清清楚楚,盡管那時她早已不在乎一個玩具了。
“蘇蒂,出了什么事?”
眉目溫厚的少婦手挽籃子站在神廟門口,看到女孩滿身塵土,膝蓋有血跡,下巴有淤青,手里捏著破碎的木片。
看見大人來,男孩們悻悻然地溜走了。
蘇蒂這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怎么了,寶貝?”茜塔放下籃子,過去摟住了她。
“米?!瓝寜牧宋业娘w鏢……祭司大人獎給我的……”蘇蒂抽抽搭搭地哭,“阿母……我要……要他賠……”
“算了算了……那是男孩子的玩意兒,沒什么好玩的……叫比泰穆叔叔給你編個花籃好不好?你的下巴怎么啦?來,阿母給你涂點蜂蜜?!?p> 又是這樣……蘇蒂只有七歲,理解不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寡婦不愿得罪村長家的苦衷。她只覺得胸口堵得難受,索性放聲大哭。
“好了好了,乖孩子別哭了,???”茜塔手忙腳亂,苦惱地安撫著她。
“阿母……我、是不是……撿的……”蘇蒂仰起滿是淚水的臉,可憐兮兮地問。
茜塔一愣。
“別人……都說……我、是、撿的、野孩子……嗚嗚……”
茜塔連忙板起臉反駁:“亂講!蘇蒂是阿母生的,不會錯!”
“那他們、為什么……都這么說?”
茜塔絞盡腦汁地想了一會兒,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是神靈送給阿母的,懂吧?神靈不會讓人看見的。開天眼的人才看得見呢。你手心那個印子就是神靈賜福的標記。那些人沒開天眼,咋個曉得?”
蘇蒂想了想,覺得阿母說得跟祭司說的對上了,又是她所最相信的兩個人,這才慢慢平靜下來。茜塔從無花果樹下的井里打水洗凈她的臉蛋和傷口,把籃子里的野蜂巢蜜抹在那滲著血的傷口上,又掰下一小塊巢蜜,塞進她嘴里。
她還在抽噎著,但嘴角總算揚了起來,舔著滴到唇邊的蜂蜜,破涕為笑。
“阿母,哪來的蜂蜜?”
“比泰穆叔叔給的?!避缢媪丝跉?,柔聲問,“叫他做你阿父好不好?”
蘇蒂怔了怔,明白了母親的意思,不由得小臉一沉。
“不好!”她掙脫了母親的懷抱,頭也不回地徑直走出神廟。
“為什么不好?……”茜塔跟在后面,弱弱地試圖說服她,“比泰穆叔叔對你很好,對阿母也很好……他不是經(jīng)常給你編草蛐蛐玩嗎?有個阿父就沒人敢欺負你了……”
“不要??!”蘇蒂大叫一聲,捂住耳朵加快了腳步。
她明白自己應(yīng)該做個聽話的乖孩子,如果阿母喜歡比泰穆叔叔,那她也應(yīng)該喜歡他。比泰穆叔叔是個好人。但這想法并不能讓她舒服一點,只會讓她覺得自己是壞孩子。
壞孩子就壞孩子吧!她只知道自己心里有個隱秘的希冀破碎了。不管什么東西碎掉的時候,總是要弄出點聲響叫人知道的。
“大人,為什么別人都有阿父,我沒有?”她曾經(jīng)一次又一次問祭司。
“你阿父是天上的神靈。”他的回答每次都那么肯定。
于是她像信奉神靈一樣信奉祭司的話。光芒萬丈、凌空高翔的太陽神拉,英勇無比、戰(zhàn)勝邪惡敵人的鷹神荷魯斯,或者是堅實穩(wěn)固的大地之神杰布,又或是豐滿富饒的尼羅河神哈皮……可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那會是一個矮小、黑瘦、笑起來滿臉卑微討好的鄰居!
好人有好人的可惡。她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他絕不會像隔壁奈哈叔一樣,把欺負小七妹的家伙們揍得吱哇亂叫的。
她不知道,外面的仗已經(jīng)打了幾十年,還沒有消停下來。村里但凡是四肢健全的壯年男子,都是香餑餑,輪不到一個帶著拖油瓶的寡婦。
她只覺得自己的前途一片灰暗。
“蘇蒂,回來,那邊不是回家的路……”身后傳來茜塔的喊聲。
她咬著嘴唇,抽動著鼻翼,順著田埂越走越遠。
突然,她煞住腳步,疑惑地看向田地里。
一開始她以為那只是一堆肥田的淤泥,但底下卻露出一只淺色的手掌。她帶著一絲恐怖的顫栗,皺著眉頭仔細分辨,終于看清楚那是一個人體,一個她從未見過的,皮膚黝黑如漆,但千真萬確是屬于人類的形體。
她尖聲叫起來:“阿母!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