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追逃
充當擊石子游戲的靶子,兩顆擊中膝窩,痛極,但他得挺直了受這一擊,要想順勢卸力就得跪下。另一顆石子擊中他的臉頰,他吐出帶血的唾沫。
石子噼里啪啦地朝他飛來,變成部族戰(zhàn)士們黝黑的頭顱,在赫沛什鐮劍的寒光下紛紛滾落,鮮血四濺。
父親向他走來,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聲音無奈而沉重:“去吧……”
粗糙的麻繩系上他的脖頸。
“該死的埃及人……該死的埃及人?。 ?p> 皮塔提猛地從混亂的噩夢中醒來。
眼前是一雙明亮得驚心動魄的大眼睛,湊得很近,羽扇一樣的睫毛撲閃撲閃,幾乎有風(fēng)絲兒拂到他臉上。
他沒法兒把她等同于“該死的埃及人”,直到她開口問了個問題:
“你怎么這么黑呀?”
他很想揪住她那件土布舊衫的領(lǐng)子,但他連起身都沒有力氣。他只能從昏昏沉沉的記憶里去搜尋幾個埃及語的詞匯,咕噥著說:“水……”
那女孩把他扶起來靠在床頭,把水杯遞到他嘴邊。
清涼的,帶著蜂蜜的甘甜,滋潤著他干裂的嘴唇。
“頭暈……”
那女孩耐心地安慰他:“等一等,阿母去祭司大人那找藥了?!?p> 黑孩子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
“什么?”
女孩放慢速度又說了一遍。
皮塔提一下子坐起來。
“不行,我得躲起來!”
“為啥?”女孩疑惑地問。
“我……有壞蛋在抓我,要是他們發(fā)現(xiàn)我在這里,我們都會被抓起來的!”
這時女人回來了,托著一罐黃春菊藥茶。
“孩子,你放心。我跟祭司大人只說是蘇蒂中暑了?!?p> 茜塔進過王城,見識多些,知道凡與埃及人形貌迥異的蠻族,不是頸系繩索排成一串,像牛馬一樣在街頭被買賣,就是抬著涼轎,舉著羽扇,轎子上坐著貴人。每當說起這些蠻族奴隸的來歷,旁人總要嘖嘖稱贊一番當今王上南征北戰(zhàn)的赫赫威名。
當然,她也知道窩藏一名逃跑的奴隸,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就要賠給奴隸主五名奴隸,要是賠不起,就得沒身為奴——她自然是賠不起的。
但這孩子十指流血,滿身傷痕,不知都受了些什么罪,她又說不出趕他走的話來。
吃了一頓粗糙卻實在的飽飯,躺在泥磚壘成的床上,蓋著干凈的亞麻床單,看著自己用草藥和紗布包扎好的手指,皮塔提矇矇眬眬地想,要是埃及人都像這個小女孩和她母親一樣,他情愿稱臣投降——但要是那樣,他又怎么會被抓來呢?
在夜色下,一隊人馬悄悄包圍了村莊。統(tǒng)領(lǐng)命令手下:“你們幾個給我包圍住村子,別讓人跑了,其他人跟我來,挨家挨戶搜!”
片刻之后,靜謐的村莊里狗吠人驚,火把晃動,蘇蒂家的門被砰砰砰一陣敲。
“開門!搜查逃犯!”
茜塔一邊應(yīng)著“來了來了”,一邊慌忙關(guān)好窗子,剛轉(zhuǎn)過身,兩名士兵踹開了漏風(fēng)的木門。
皮塔提和蘇蒂鉆進屋后茂密的亞麻田。
月光下,眼前的田埂呈丁字形分岔。一頭通往另一簇泥磚小屋,另一頭通往地勢較高的神廟。
母親叮囑她帶他去比泰穆叔叔家的柴房躲一躲,但他們撥開亞麻葉,望見搜捕的人正朝那邊去了。
“你們把守住村口橋頭,剩下的人跟我來!”
“蘇蒂,”皮塔提猶豫著說,“我還是去河邊的蘆葦叢躲一躲……”
“不行!阿母說晚上拉神的眼睛不出來,小孩子去河邊會被索貝克(古埃及鱷魚神)抓走的!”蘇蒂急道。
“那去山那邊……”
“山里是阿努比斯(豺狼神,司喪葬)的地界,更去不得!”蘇蒂躊躇著,忽然眼睛一亮,“我?guī)闳ヒ粋€絕對沒人敢去的地方!”
“什么地方?”
“不能告訴你?!彼嵵仄涫碌卣f,“等下到了那兒,你得乖乖躺著,不能出聲,不能動——連出氣都不行!”
他點點頭。蘇蒂又伸出手來:“我們拉勾,不聽話是小狗!”
她臉頰上閃爍著興奮的光,好像要玩一個了不得的惡作劇一樣。皮塔提到底也還是個孩子,游戲之心大起,便跟著她翻過神廟后院的矮墻。
廟里黑魆魆的,只有祭司在“生靈之家”一側(cè)的住所有一點暗淡燈光。
他們從祭司的窗下伏身而過,來到另一側(cè),慢慢推開緊閉著的木門。門軸吱呀一響,在萬籟俱寂的夜晚顯得格外清晰。皮塔提只能祈禱祭司沒注意到。
走廊里黑影憧憧。他能感覺到她細細的手緊緊抓著他的手指。
“就是這兒?!彼那耐崎_一扇門,“進來。”
“這是什么地方?”
蘇蒂透過窗欞看到遠處的火把光。
“沒時間了,快!”她低聲說,把他拖到一張很高的床上,隨后不知從哪個角落弄來一大捆亞麻布條,開始往他身上纏。
“你干嘛,我又沒受傷……”他突然省悟,一下子張大嘴巴,蘇蒂連忙捂住他的嘴,把那一聲“啊”堵在他的喉嚨里。
“沒人敢來的地方”原來是這里?。?p> 他剛要跳下來落荒而逃,就聽見外面吱呀一聲門響,接著傳來祭司與追兵交涉的說話聲。蘇蒂更緊張了,把他按在木乃伊解剖臺上,手忙腳亂地把亞麻布條繞在他身上,他能聞到很淡卻仍然令人作嘔的腐臭味,混合著松脂的刺激性味道,渾身的肌肉僵得像石頭,毛孔一粒一粒地起粟子。
隔壁傳來翻箱倒柜搜查的聲音。蘇蒂瞧著自己的手藝實在慘不忍睹,一跺腳,從角落又拖出一個大桶,把不知干燥過多少尸體,還帶著幾分粘膩的泡堿粉末沙沙地倒在他身上,把他整個兒埋了進去。
“安頓”好了皮塔提,蘇蒂正想溜回家去,可是一到走廊里,就迎面撞上了追兵。
躲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被一把薅住。
“毛丫頭,你在這里干什么?!”
齊眉劉海下,瞪著一對驚惶的大眼睛。
“嚇她做什么,”統(tǒng)領(lǐng)和顏悅色地問,“小丫頭,我問你,有沒有看見一個膚色黑得像木炭,比你大一點兒的男孩子?耳朵上掛著兩個黃圈子的?”
蘇蒂一聲不吭。
“你告訴我們,就賞你很多玩具,還有漂亮衣服?!?p> 蘇蒂還是一聲不吭。
“喏,這個給你,要不要?”
統(tǒng)領(lǐng)從腰帶里抽出一把彈弓。
蘇蒂眼睛一亮。這可不是普通玩意兒,連米海都沒有,只有村里的獵戶奈哈叔有一把,他看得跟寶貝似的,絕不許別人動,孩子們只能眼巴巴地看他拿彈弓打鳥打棗子。這把甚至比奈哈叔的還漂亮得多!
她有了這個,要是米海再來欺負她,她就可以自己把他打得吱哇亂叫。
統(tǒng)領(lǐng)看她猶豫,又兇神惡煞道:“要是你瞞著不說,那就把你拉去當苦力!說不定還要殺頭呢!”
她知道,交不上稅就會被拉去當苦力,平時村婦們罵街時,這是最惡毒的詛咒。殺頭就更不敢想了,據(jù)說……
只消把手往那兒一指,她就不會碰上那可怕的事情了,還可以得到一把彈弓,羨煞小伙伴們……
她小嘴一扁,忽然放聲大哭。
“嗚嗚……我不要苦梨!……嗚嗚……苦梨難吃死了!我也不要莎豆,莎豆太硬了咬不動……”
“什么亂七八糟的……”官兵們一臉尷尬,這些大老爺們最怕的就是面對女人的哭哭啼啼,何況還是個小屁孩,打不得罵不得。統(tǒng)領(lǐng)面紅過耳,他居然當著這么多手下,跟個癡傻的村妞費了半天口舌!
多么可惜?。∷嫦胍前褟椆?,可她不能要!蘇蒂心里想著,越哭越來勁,一屁股坐在地上,小腿亂蹬。
“嗚嗚……大人快救我!……我一定乖乖聽話!我不吃莎豆!”
一個低沉的嗓音厲聲道:“誰在這里吵鬧?”
祭司終于出現(xiàn)了。蘇蒂像得了救兵,一骨碌爬起來躲到他身后嚶嚶嚶,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全蹭在他潔白的衣襟上。
“撒完尿了?還不回去睡覺,明天還要干活呢!”祭司說。蘇蒂聞言,吐吐舌頭一溜煙跑了。
橫豎大人有辦法搞定一切。
“抱歉,這是神廟里幫傭的孤兒,膽小不懂事,沖撞了各位。不打擾各位繼續(xù)公干?!?p> “等等,這是什么屋子?”統(tǒng)領(lǐng)指著一扇關(guān)著的門問。
“這是亡靈禁地,閣下最好不要進去?!奔浪镜鸬?。
“陛下有令,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努比亞質(zhì)子,請大人開門吧!”統(tǒng)領(lǐng)見這一大一小頗有一唱一和的意味,不由不起疑,冷笑道。
吱呀一聲門開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
皮塔提心臟都跳到了嗓子眼,悄悄張開手指,緊緊抓住一把泡堿,想著自己絕不束手就擒,能弄瞎一個埃及人是一個。
腳步聲走到兩三步開外,停住了。
皮塔提聽到低聲的咒誦聲,原來是祭司。
“他要干什么?”皮塔提滿腹狐疑,心想,“不好,蘇蒂這鬼點子,嚇得倒別人,嚇不倒這些殺人如麻的禁衛(wèi),也騙不了祭司。這里有沒有真死人,祭司一清二楚。剛才她敢那般胡鬧,可見跟祭司混得很熟,篤定祭司會幫她打掩護??伤粋€小丫頭,不明白我是埃及的敵人,祭司卻知道。于公于私,他沒理由庇護我。——那他還搞這些做什么?”
祭司念畢安撫亡靈的咒語,猛然一拂袖,掃落蓋在“尸體”上的泡堿,紛紛揚揚了一地,轉(zhuǎn)身對統(tǒng)領(lǐng)道:
“我知道大人受陛下嚴命,不能放過一絲疑點,既然如此,那就請過來查驗吧?!?p> 士兵們互相壯膽,一擁而入。只見躺在解剖臺上的,真是一具包裹完美的木乃伊,硬邦邦、直挺挺,沒有心跳,也沒有呼吸。
統(tǒng)領(lǐng)尷尬地笑了兩聲,說:“得罪了!我們走吧!”
祭司點點頭說:“既是逃犯,照理不敢進神廟,我想,躲在河邊蘆葦叢的可能性更大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