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塔被召入宮,任命為公主內侍。
她還沒踏進結綠宮的大門,蘇蒂就從里面沖出來,一頭扎進她懷里。
“阿母……”她帶著哭腔喚。
“蘇蒂……不,殿下……”
她慢慢抬起頭來。她長高了,乳牙已經(jīng)掉了兩顆,長出齊整新牙,小臉紅潤了不少。
但是她的眼神不是以前那個淘氣鬼了,變得更靜、更深,更讓人心疼。
她不是想象中的快樂無憂。
“阿母,不要叫我殿下。我是蘇蒂啊!”
茜塔點點頭。
蘇蒂重新歡欣鼓舞起來?!鞍⒛福襾?,給你看我贏的獎勵!”
滿屋子珠光寶氣。
“這是父王賜我的。”她舉起一頂帶有黃金雙羽的鷹蛇王冠,轉身又拿起一副偌大的七色寶石珠編織的領圈,“這個是宰相送的?!?p> 一對帶有雙面斧標志的金鐲,是赤榴宮阿德亞王妃送的,一個鑲結綠石的戒指,是晚櫻宮赫莉特王妃送的。還有各種各樣的首飾香膏。
“這些全是這個大人那位祭司送的,我也記不住名字,阿母喜歡哪個?”
這時候又來了一個黑奴太監(jiān),捧著一個珠寶盒。
“殿下,這是銀蓮宮穆諾菲王妃進獻的?!?p> 蘇蒂臉一沉。
“拿回去,我不要!”
“殿下,收下吧?!币粋€女奴走來說,“貴人的心思要放在肚子里,可不能讓人看穿了。”
蘇蒂仍是氣鼓鼓的,但卻默認她接過了那個匣子。
阿蒙摩斯王子命人送來的是一對湛藍無瑕的青金石蓮花耳環(huán)。
“這個要怎么戴?”蘇蒂問侍女們。
“要在耳朵上扎個洞,然后掛上去?!扁彺鸬?。
“會痛嗎?”
“當然。”葦說。
“那為什么要戴?”
“戴了才是貴女?!鼻俳忉?,“我們女奴都沒資格戴——就像沒資格穿衣服一樣?!?p> 從神妾到后宮諸妃,都戴著精致貴重的耳環(huán)。蘇蒂低下頭,明白了耳環(huán)的用意。
“那么,也給我穿個耳洞吧?!?p> 直到銀針刺透耳垂,帶來尖銳的疼痛,蘇蒂才后知后覺地想到一個問題:
為什么法老和所有朝臣祭司沒有一個穿耳洞,卻不會被認為“不是貴族”呢?
無論如何,當那對漂亮的耳環(huán)搖曳在她耳垂上時,虛榮心多少撫平了這份疼痛的記憶。
她盛裝打扮,乘上肩輿,在大隊侍從護送下進入主神居停的至圣之所。從今天起,她將在那里完成漫長艱難的學習,最終在十四歲成年時接過神妾的冠冕。
“王族公主、王室之榮耀、深蒙贊許之哈特謝普蘇特公主殿下駕到——”
至圣之所的雙塔比龍門如懸崖拔地而起,幾非人力所能塑造。
寬闊大道兩側每隔幾十步就安放著一尊頭頂太陽的公羊石雕,那是主神阿蒙-拉的圣物。
密密麻麻的擎天巨柱壓迫而來,令人仰望到脖子酸疼。方尖碑直刺蒼穹,包金尖頂在朝陽之中神光四射,扎得人睜不開眼睛。
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贊頌主神的榮光。
蘇蒂和她的侍從們被安排在神廟南側的高級祭司起居區(qū)。
“公主殿下,早課時間到了?!?p> 每天太陽一升起,神妾身邊那兩個雙胞胎女祭司梅諾特和凱美就會出現(xiàn)在她門口,柔聲稟報。
蘇蒂已經(jīng)被侍女們從床上拖了起來,梳洗完畢,但是一聽早課,還是忍不住起床氣地嘟嘴。現(xiàn)在,她正在“哈托爾樂女團”的學堂學習音樂和舞蹈。但她的手指撫弄起琴弦、身體應和起節(jié)拍來,就是沒有同伴們那么柔軟聽話。要是能選的話,她更愿意整天都呆在神廟圖書館里。
“您是未來的神妾,以后每天都要以樂舞愉悅神明,怎么能嫌棄呢?”
梅諾特說。她的左眉下有一粒小痣,把她跟雙胞胎妹妹凱美區(qū)分開來。
“不如請示陛下,讓公主晚上補課,這樣才趕得上?!眲P美說。
蘇蒂生氣地說:“要是你們讓我整天彈琴,我就讓你們回塞加拉城去侍奉圣牛!”
她知道自己有這個權力,或者更確切地說,將來的某一天會有。姐妹倆果然閉嘴了。
大概是作為對這場談話的回應,幾天后,神妾指派了一名樂理祭司專門對她進行訓練。至圣之地首座樂理祭司紹席斯大人二十五六歲年紀,在古埃及已算不得年輕,但看上去還像個少年,笑容干凈溫柔,情致翩翩。蘇蒂知道許多人私下里譏笑他“娘娘腔”,但她卻很快喜歡上了他。
“殿下的手太緊張了。要像這樣——”他握住她的手腕輕輕搖動,“放松,放松……對了,要感覺自己柔若無骨,像水流一樣……”
“那我怎么撥得動琴弦呢?”
“這可不是一張弓,我的小姐!太緊張就沒法做出微妙的表情。見過水草嗎?要感覺自己的手就是水流,琴弦是水草,它們就會跳起舞來……”
他說著撥弄起琴弦。他的手好像一只鳥兒的翅膀在琴弦的樹林間優(yōu)美地振動滑行,音符就像泉眼里涌出的串串水泡,圓潤、輕盈、晶瑩,搖曳生姿。蘇蒂聽得入了迷。
“真好聽啊!您每天練多久?”
“不是練,”紹席斯微笑著說,“是做伴。樂器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跟她說話,也聽她說話。殿下有好朋友嗎?”
蘇蒂想了想,微微搖了揺頭。
“殿下愿意讓我當你的好朋友嗎?”
她的臉亮了起來,使勁點點頭。
此后她努力練琴,讓侍女們不堪其擾的同時刮目相看。一個月后,她已經(jīng)可以完整地彈下一首曲子,倒也可以勉強混個月考過關了。
即使這些女孩子都來自上下兩地頂級貴族的家庭,也同樣要面臨嚴苛的淘汰,兩次月考不過,就會失去候選哈托爾樂女團女祭司的資格,被遣送回家。
被神所棄之人,不但前程盡毀,家族也會蒙羞。
月考很快就到了。蘇蒂第一個被點名,手心都緊張得微微冒汗。
她抱著豎琴一坐下來,就聽到背后那些女孩子們在交頭接耳,竊竊地笑,這讓她越發(fā)心虛打鼓。
“安靜!”首座教習塔梅芙敲敲叉鈴說,“開始吧?!?p> 她撥動琴弦,彈的曲子是紹席斯為她作的,好聽但實際上很簡單,規(guī)避掉了她技藝上特別弱的右手彈指,發(fā)揮了她稍微好一點的左手撥弦。
七名教習縱然不是很想讓她過關,一時卻也挑不出什么錯處。紹席斯微笑著看她,笑容里藏著小小的得意。突然,他收起笑意,眉頭皺了起來。
蘇蒂還沒察覺,只顧著不要彈錯??墒?,她彈的越來越聽不出曲調,只是一些怪腔怪調的聲響。她茫然無措地停下來。
“不過關!下去吧!”塔梅芙拉下臉,嚴厲地下了判決。
女孩子們嘰嘰喳喳地嘲笑起來。
“連織布機的嘎吱響也比這好聽!”
“連紹席斯大人都教不好,那就沒藥治了……”
“鄉(xiāng)下來的呆鵝,還能唱出燕子的歌聲不成?嘻嘻……”
蘇蒂滿臉通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她不愿當著別人哭,迅速行了個禮就退下,跑到外邊去了。
紹席斯抓起她的琴追了出去,見她坐在臺階上,雙臂抱著腦袋埋在膝頭,肩膀默默地抽動著。
“殿下……我想你看一下這個。”紹席斯說。
蘇蒂沒有抬頭,好半天才悶悶地說:“是什……么?”
“豎琴的弦鈕?!苯B席斯說,“有人做了手腳?!?p> 她抬起頭來,拿手背抹抹眼淚,看到弦鈕上沾滿什么油膩膩的東西。
“那人把油抹在弦鈕上,讓它打滑松脫,琴就走調了?!苯B席斯說,“別擔心,我會幫你爭取重新補考的機會。以后千萬不要讓任何人碰你的琴?!?p> 蘇蒂想起剛才舉行晨禱儀式的時候,女孩們的琴全部放在一旁,究竟是誰做的手腳,實在沒法查明。
“我做錯了什么事,他們要這么對我?”
紹席斯笑了笑:“小孩子都是殘酷的,大人更甚。你站在這個萬眾矚目的位置上,就是什么都沒做也擋了別人的光。所以這跟你做了什么沒關系,你只需要保護好自己?!?p> 歷史小貼士:哈托爾是古埃及神話中的美神、愛神,荷露斯神的妻子,相當于維納斯。古埃及貴族女性經(jīng)常在神廟內擔任歌手、樂師、舞者等職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