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后走過校門口,躺在血泊里的老陳已經被抬走了,他倒下的地方蓋上了厚厚的一層土,但還有一些噴濺到四周的血點沒有被蓋起來,暗紅的血跡就像一根根鋼針直刺心底。此刻我開始討厭父親,討厭他為什么不和別人一樣去逃難,如果離開這里也許我就不會看到今天的事情,也許就不會被卷入洪流。
幾天后放學回家,走到胡同口看到前幾天學校講話的翻譯官,他的頭發(fā)油光發(fā)亮,身穿整潔的洋裝,但是看上去心情低落,垂頭喪氣的從胡同里走出來。走到家門口聽到院子里傳來咒罵,家里大概已經亂成一團,推門進去院子里扔著幾箱禮品,妹妹爬在奶媽懷里大哭,父親臉色煞白站在院子里大罵漢奸、賣國賊,母親在屋子里收拾東西??吹礁赣H生氣我不敢多嘴,悄悄進屋,坐在桌子旁邊假裝讀書。
趁李媽進屋的時候,我偷偷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她支支吾吾半天不敢說。
我纏了她好一會她才告訴我:“你大姑媽家的大兒子從東洋留學回來了,當了日本人的翻譯官,你父親氣不過來?!?p> “大姑媽,我怎么不知道還有姑媽呢?”
“你姑媽早就嫁到關外去了,你不知道?!?p> 原來學校里看到的翻譯官是我的表哥。他怎么和日本人在一起?父親又為什么怒不可遏?
晚上父親外出,我和妹妹躺在床上,我問母親:“那個翻譯官表哥是怎么回事?”
母親生氣得拉下臉,“又是李媽告訴你的吧。小孩子不該問的不要問?!?p> “他去過學堂,我見過他,他和日本人在一起?!?p> “你見過他?”她驚訝地問。
“昨天他和好多日本人去過我們學堂,還打死了看大門的老陳……”
“住嘴,不要說了,這些事情你們小孩子不該管也不該問,不管什么事情權當沒看見好了。”她輕輕地搖搖頭,拿起一件衣服開始縫補。沒等我繼續(xù)追問,她自己便絮絮叨叨說起了,“你表哥以前是個頂聰明的孩子,別人念一段文章,他聽一遍就能背下來。現(xiàn)在怎么變成這樣子了呢,他呀就是走錯路了,他不該去東洋,十來歲就去那里,在那里長大,待了十多年都變成東洋人了,動不動就大日本帝國、我們日本人怎么樣,完全忘記了自己是中國人,爹娘還在中國。不過也真是難為這孩子了,十來歲孩子什么都不懂,又生活在人家的圈子里,一定是被帶壞了,只可惜走不了回頭路了。你姑父不讓他進門,他就來找你父親去說情,你父親要他去逃命,他還說什么事業(yè)。畢竟是自己家的孩子,怎么也要給他指條明路啊……”
“他又為什么和那些日本人在一起?”
“還不是被壞人蠱惑了,一旦上了賊船就身不由已了,就像鬼附身一樣甩都甩不掉……打仗這事會讓人變成瘋子,多么膽小的人都會變成殺人如麻的屠夫……在他們眼里殺人和殺雞沒什么兩樣……我這半輩子見過打仗的多了,太嚇人了,真的能把人嚇傻……”
聽著聽著我就睡著了。
慢慢的生活又恢復了一些秩序,街上一些店鋪重新開張了,我家里的布店也正常營業(yè)了。但小城里的氣氛卻說不出來的壓抑,每個人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過日子,街上再也看不見說話聊天的人了,也看不見玩耍的孩子們。每隔幾天就會傳出槍斃人的消息,可問起原因,每個人都閃爍其詞,仿佛那是一個違禁的話題,也許人們并不知道原因,誰會去問死人為什么被殺呢,即便是死人會說話,他自己又能說得清楚嗎?慢慢的人們好像已經習慣了。可是這樣的消息總會讓我感到恐懼,甚至渾身顫抖,仿佛它就發(fā)生在我身上一般。
自從日本人來了以后,學校教國文的先生都不見了,學校又加了新的課程——日文。由新的先生給我們上課,人們叫他假洋鬼子,學生們并不把日文課當回事,上課的時候裝模作樣的跟著假洋鬼子亂喊一氣,調皮搗蛋的學生趁著假洋鬼子在黑板上寫字把包著糞便的荷葉扔到講臺上,濺到處都是糞便,氣的他哇哇亂叫。
有時候假洋鬼子看到誰在搗蛋,就把學生拖到操場上一頓毒打,即便是這樣仍不能阻止學生們“惡作劇”。
八月的一天,我在店里掃地,突然店門被人一腳踹開,幾個中國人帶著三個醉醺醺的日本兵大搖大擺地闖進布店,放在地上的一切似乎都成了他們發(fā)泄的工具,凳子、掃帚被他們踢得到處都是。
“幾位官爺要點什么?”膽小的伙計哪見過這架勢,膽怯地看著他們不敢勸阻。
“伙計,把上好的布拿出來?!币粋€中國人大聲喊。
伙計不敢怠慢,走上前結結巴巴地說:“官爺,看……看這里,這……這都是蘇州產的真絲面料,是上等的好貨?!?p> 兩個人點頭哈腰帶著日本兵看布,日本兵滿意地點點頭。一個中國人轉過頭大聲呵斥伙計:“還愣著干什么,快點把這兩匹布包起來。”
伙計趕緊把布包好,他們一人抱著一卷布轉身向門口走?;镉嬁此麄儧]有給錢跑上前去攔住他們,日本人大怒,甩手給了伙計一個嘴巴,伙計被打的一個趔蹌,委屈地捂著嘴巴仍不肯讓開。父親聽到聲音從后屋跑出來。
父親把伙計拉到一邊,平靜地說:“你們買東西不給錢和搶東西有什么區(qū)別?”
“你是不是找死啊。”一個中國人氣急敗壞地圍著父親亂竄,活像街上雜耍的猴子。
日本人楞了一下,上下打量著父親,點了點頭,從兜里摸出錢摔到父親臉上,幾個人怒氣沖沖地摔門而出。
父親嘆口氣撿起錢交給賬房先生,安慰了一下被打的伙計。他愁容滿面的坐在柜臺后面一言不發(fā)。
打烊的時候父親把店里的伙計召集起來,給每個人發(fā)了工錢。
“今天我們得罪了日本人,恐怕他們不會就此罷手,我打算先把店關了,大家回家避幾天,等風聲過了再回來吧?!彼麩o奈地搖搖頭。
“東家,我留下來照顧店鋪吧?!毕挛绫淮虻幕镉嬚f。
“店里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就不留人了……各位,以前我有什么對不住的地方大家多擔待;以后我有求于大家的地方,希望各位能高抬貴手?!闭f完父親給人們鞠了一躬,“沒有什么事情,大家早點回去吧?!?p> 我第一次感覺父親并不像平時看到的那么堅強,在戰(zhàn)爭面前他也像孩子一樣柔弱,雖然面對日本人的時候他都沒彎過腰。
父親和賬房先生送走伙計,兩個人又低聲交談了很久,最后送走賬房先生才回屋休息,他坐在凳子上一句話都沒說。半夜醒來看到他仍舊呆呆的坐在房間里,臉上充滿了憔悴。
第二天清晨,父親把我叫到書房,他看著我鄭重其事地說:“孩子,以后我不在的時候,你就聽賬房先生的話,有什么事情也要去找他,他說話就等于我說話。知道了嗎?”
“為什么?”我大惑不解。
“你只管照做就可以了,其他事情都不要問。還有,今天你向先生請假,以后不去上學了,這幾天把你和你妹妹送到開城你大爺家住一段時間?!?p> 我早就盼望著離開這里,對于去開城這事我早就知道,并不覺得奇怪。
“你和母親也去嗎?”只要能和家人在一起,我才不在乎去哪里呢。
“我們晚些時候去?!?p> 我胡亂點點頭。就在我剛要退出來的時候,父親突然把我抱在懷里。這讓我很驚訝,父親歷來非常嚴厲,而且從不表達感情,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抱我了,上一次抱我還是冬天我掉進水缸里差點凍死的時候。
我收拾好東西向學校走去,走過糧店看到糧店老板在干活,以前都是他兒子秋生在店里忙活。秋生是一個充滿熱情的青年,每次看到我他都會和我打招呼,說幾句玩笑,還會大喊:學習可不是鬧著玩的,不識字眼睛睜得再大也是個瞎子。自從上次游行以后,再也沒有見到過他。我盼望著他教我唱歌呢。
放學后我向先生請假,先生搖搖頭,自言自語:“走吧,走的清凈。中國那么大又能往那里逃呢?!?p> “先生,我不明白您說的什么意思,您能告訴我嗎?”
“亡國之殤,何以言表?!毕壬痤^望著空空如也的天空,言語中充滿了哀傷。
回家路過菜市口,看到人們把菜市口圍得水泄不通,聽老人說滿清的時候那里是砍頭的地方,孩子不能靠近,我們從不去那里玩耍,可這次我卻好奇地往人群里面擠,想看看發(fā)生了什么。我剛把頭鉆進人群的縫隙里就被拉了出來,回頭一看是賬房先生,他穿著一身破舊的衣服,低著頭,頭上戴著一個大斗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