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城郊外,古道西風(fēng)。
二人一馬正往東南方向趕路,馬蹄踏過路邊的荒草,揚(yáng)起無數(shù)的塵土。
耳邊是呼呼的風(fēng)聲,以及女子驅(qū)馬的喝聲,馬鞭抽打在馬腿上,駿馬如閃電疾駛,他不得不用雙腿緊緊夾住馬腹,手抓著女子的外衫,才不至于讓他顛簸得太過厲害。
突然,一只手覆在他手背上,并握著他的手往前環(huán)住她的腰肢,然后他的另一只手也這樣。
“裴哥哥,抓緊了,駕——”一聲令下,楚黎越發(fā)大力地抽起了馬鞭。
時間回到一個時辰前,他親自登門將軍府找她。
那日一別后,他察覺她已經(jīng)對他起了疑心,他明白這個問題若不解決,這份疏離遲早成為割裂他們關(guān)系的利器。
所以他主動來找她了。
她見了他之后,并沒有當(dāng)場說什么,而是邀他與她一同去往一個地方。
風(fēng)揚(yáng)起她的頭發(fā),吹在裴修的臉上,淡淡的皂莢味在他鼻尖縈繞。
他記得這味道,那是他們小時候他經(jīng)常幫她做的莢果汁的味道。她用軋出來的莢果汁洗頭,洗完后就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后來在他們分開后,好幾次他聞到這股香味,就會念起她來,記掛著她過得好還是不好。
駿馬奔跑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直至完全停下。
“裴哥哥,到了。”楚黎說。
遠(yuǎn)遠(yuǎn)地他聽到有流水的聲音。
這次出來就只有他們兩個,他連一個隨從都沒有帶,黑鷹幾次不放心想跟著出來,都被他勸住了,留在將軍府讓他等他回來。
“裴哥哥,快來?!?p> 手被她牽著,她在前頭領(lǐng)著他走,他掌心的冰涼與她的溫?zé)嵝纬甚r明對比。
“小心腳下?!彼甘舅?dāng)走的路,什么時候抬腳,什么時候步子跨大一點(diǎn),她都講得清楚仔細(xì)。
走了一段路后,她告訴他目的地已到,并拉著他坐在一塊大巖石上。
一個小型瀑布就在他們的不遠(yuǎn)處,瀑布的水從高處流下,日光照耀中就如一條銀白色的龍,從高天降落凡間,那四濺的水珠就是它的胡須。
水沖下的地方有一道小小的虹,亦真亦幻,如同仙境。河水清澈,河底的鵝卵石清晰可見,偶爾有小魚小蝦游過,也是轉(zhuǎn)瞬不見。
這里的空氣濕潤清新,還混合著青草的味道,仿佛有種能力,能安撫人的心。
“這前面就是個小瀑布,”楚黎遙望著左前方道,“以前只要我心里不痛快,我就會來這里,站在瀑布底下沖水,直到自己冷靜下來為止?!?p> “你別看這里荒郊野外的,其實(shí)風(fēng)景很好,空氣清新。”她開始跟他講周圍的景色,就連蜜蜂在野花中采蜜這一普普通通的場景,都被她描繪得生動有趣。
“怎樣?可以想象得出來嗎?”她偏過頭笑看著他,眼里躍動著光彩。
因她這話,裴修心里一動。
他看不見,所以她用最詳盡的話語描述給他聽,讓他可以透過她的話與她一同欣賞美景嗎?
“裴哥哥,你還記得你第一次教我識字的地點(diǎn)嗎?”
他勾了勾嘴角。他怎么會不記得?也是在一條小河邊,只不過那條河的岸上有細(xì)沙,他就在岸上用木棍手把手地教她識字,寫她自己的名字。
思緒才飄遠(yuǎn),他就被她的手拉回。
楚黎拉起他的右手,俯身把他的食指在河里沾了沾水,在他們所坐的巖石上一筆一劃地寫起來了。
春……兒。
“這是你教我的,教了好多次我還是沒法把字寫好,我就非常生氣,也很不甘心,回去后我天天練,終于能在你面前把字寫得像模像樣了?!?p> “是呢?!彼?。
即便看不見,他也能從她的語氣里感受到她的得意。
那時候他教了她不止十遍,但是那個春字對她來說實(shí)在太難,每次寫出來不是少一橫,就是把下面的日寫成目。
她對自己生氣,他卻只覺得生她自己氣的她可愛得緊,愈發(fā)地想要逗弄她。
直到一日她能把字寫得端正又沒有錯,他還以為她開竅了,今日才知道原來是她回去偷偷練習(xí)的結(jié)果。
“裴哥哥,把手伸出來?!?p> “做什么?”他問。
“在你掌心寫字啊,”她笑道,拉過他的手展平,“你若猜出來,回去你騎馬帶我,你若猜不出來,回去我騎馬帶你?!?p> 裴修微一愣怔,不禁莞爾。
這有差別嗎?他在心里默默問。
很快的,她的指尖掃過他掌心,緩慢有力地寫起字來。
他臉上的笑容隨著她寫出來的字慢慢褪去,當(dāng)她的手指離開他時,他已經(jīng)震驚得無法言喻了。
讓我做你的眼,可好?
風(fēng)迎面而來,他聽到他略有慌亂的心跳聲,明明不是情話,卻比情話更讓人心悸。
“猜出來了嗎?”
她的聲音仿佛近在咫尺,他垂在腰畔的手圈成拳,摸索著抓過她的手,在巖石上寫起字來。
“明……錦……巳?”楚黎抬頭看他。
“我的名字?!迸嵝薜纳ひ舻统?,表情淡然,仿若在敘述著一件與他無關(guān)的事,“那年我不辭而別是因?yàn)椤业募易鍛K遭滅門?!?p> 楚黎猛地抬頭看他,那一瞬她覺得她殘忍的過分。
明明已經(jīng)派阿飛去查了他的底細(xì),明明已經(jīng)知道他的真實(shí)身份,但為了查清心里的那股疑慮,她還是一往直前。
其實(shí)這不就是她想要的結(jié)果嗎?她一直在為他欺騙了她而耿耿于懷,如今他全盤托出,她有什么好羞愧的?
還真是賤人多矯情。
“那天只有我和我妹妹逃了出來,而我的眼睛在救她時被煙熏瞎了?!?p> “我們遇到了曾經(jīng)受過我爹幫助的裴叔,在他家安身下來,并改名換姓,而我為了查出當(dāng)年滅我家的仇人,開始刻苦己身,不斷打聽。”
她伸手過去緊緊握住了他的手,一句話也不敢說。
他心里的創(chuàng)傷被她狠狠揭開,曝露在烈日之下,看著它淌血,看著它潰爛。他的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去,深埋心底的往事,就因?yàn)樗娜涡员环顺鰜?,被放在嘴里咀嚼,連血帶肉地咀嚼。
“雖然不能手刃仇人,但他已經(jīng)得到他應(yīng)有的報(bào)應(yīng),我想這也是上天的公平?!?p> “裴哥哥……”她注視著他清朗的俊顏,心底的苦澀如沸騰的水,就連嘴里都是苦的。
裴修轉(zhuǎn)臉對著她,道:“我都已經(jīng)告訴你我的真名了,怎么還稱我裴姓?”
胸口好似被一把鐵錘重重地錘打了下,痛得她幾乎彎下腰來。她身體前傾,張開雙臂擁抱住他,不斷收緊臂力。
“都過去了,”她喃喃,“明錦巳也好,胡一斐也罷,亦或是現(xiàn)在的裴修,你就是你,不會因?yàn)槊肿兞硕兓??!?p> “裴哥哥,我們就此忘記背后好不好?未來還有那么多的時光,我們何苦要糾纏在過去?何苦要難為自己?仇人已死,我們也該給自己一條生路。”
她的聲音里帶著近乎討好的哀求,明明兩顆心貼得那么近,他卻感到無力和悲涼。
“好……”他答應(yīng)她,回答很快消散在春風(fēng)里。
黑巴扎黑
這次前面插了新章節(jié),叫《夜談》前面的內(nèi)容,請大家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