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楚望失聲喊道。
穿著銀色鎧甲的女人,躺在楚望的懷里,伸出了滿是鮮血的手,似是想要摸她的臉,卻好似冒犯到了什么,隨即又把手收了回去,似是不想讓手中的血腥,觸到女兒白凈的臉??墒撬龥]注意的是,自己后背那可怕的傷口,已經染濕了楚望墨藍色的衣袍,只是那深色的衣服,看不出血液的顏色罷了。
楚望定了定神,眼神逐漸凌厲,不似她往常的神色。她將懷里身的人平放在地上,自己站了起來。手中的劍,發(fā)著幽藍的光,一雙藍眼睛緊緊地盯著早已緩過神來,如今蓄勢待發(fā)的堂溪煊。
原本,她該成那人一句父親;原本,她可以只是一只無憂無慮的小鳳凰;原本,她也可以像西陵家的小丫頭一般,有親生父母的疼愛,有族人的關懷??墒菫槭裁??為什么自己小小年紀就要與家人分離?為什么她時刻都要擔心自己的身體被別人奪走?她究竟做錯了什么,至親之人不是因她而傷,便是時刻算計著要她的命?
“今日這場仗,不是為了與魔族對峙,實實在在是來殺她的,是嗎?”楚望盯著堂溪煊的眼睛里,已充滿了血絲,脖子下面能看見幾根青筋爆出,似是在自己同自己較勁。
堂溪煊瞇縫著眼睛,扯了扯一邊的嘴角:“你還沒死,很好,本君今日便把這樁陳年舊事,一起了結?!彼徊揭徊降叵虺呷?,腳印落在地上,每一步都是鮮紅的顏色,無數冤魂堆起來的顏色。在場的將士有幾個能想到,殺死自己的,卻是自己拼命效忠之人?
“殺了他?!毙呐K里的那個聲音像是魔鬼一般,在楚望的身體里游走:“殺了他,你就解脫了,再也不會有人威脅到你。”
楚望用自己那點可憐兮兮的靈力,強行鎮(zhèn)住了那怪物的聲音:“為什么?”她的眼神很復雜,悲憤,苦楚,不甘交雜在一起,不再似先前狠戾的神色。
“哼”鳳帝冷笑一聲:“我也想知道為什么,為什么你是個冰屬,鳳族,不會允許一個冰屬的鳳凰存在?!?p> 這便是理由嗎?一句傳言,一絲爭議,便要將她趕得遠遠的。親生的女兒在他的心里,還不如傳言和地位來的重要。
她早該想到的,早該想到的,這兩萬余年,她還能年年同母親相見,卻從未見到,聽到父親尋她。事實擺在她面前,只是她從來不忍直視。過往的那些夢魘,竟都是真的。
“那母親呢?”楚望用近乎咆哮的聲音嘶吼著:“你敢說你要殺她也是因為所謂爭議嗎?”
堂溪煊看了看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妻子,又看了看對他劍拔弩張的女兒:“我是鳳族帝君,一族之長,我不能坐看鳳族兵權旁落。
“是嗎?”楚望落下了一滴淚,卻無關心痛,只是覺得失望,還有不值,那滴淚在落地前的一剎那已結成了冰:“與狐族的這場仗,鳳族的勇士在戰(zhàn)場浴血廝殺,卻沒想到,在位者所謀的卻是這些?!?p> “你母親擁兵自重,這是事實!我派到軍中的親信她一概不用,還總說什么,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
“鳳帝陛下好手段!北翼軍陣前廝殺半月有余,筋疲力盡之時還要受友軍夾擊!”楚望打斷了他的話。
話音剛落,一口鮮血從她嘴中涌出,只覺心神一顫,再也壓制不住從心口爆發(fā)的力量,“跟他廢什么話?你不恨他嗎?殺了他……殺了他!”
然后,身體就再也不受控制,即便意識是清醒的,使出的招式,楚望卻從未見過,可是她莫名覺得,用自己身體格擋的招式,竟與對手有八分相像。
短兵相接,兩柄寶劍被磨出了些火光。楚望驚奇地發(fā)現,對方的實力,深不可測。往日即使是同師父對招,自己也能以出乎對手意料的速度討到一絲便宜。可是眼下,她的劍速度快,可是對方的更快。招式如行云流水,找不到一絲破綻。
堂溪煊一劍劈了過來,楚望險些沒有看清,匆匆用劍鞘格擋。對方卻似并不急著使出下一招,單純同她比試著靈力。這便是強者的自傲,無需多少花招,便已無人能擋。
“原本,你如之前那樣躲著,躲一輩子,我會決定放你一馬”堂溪煊怒目圓睜,一副要吃人的模樣:“可是你自己找上門來,就休怪我不容你了!”
楚望聽到自己陌生的聲音:“你曾幾何時對我手下留情?”
“寧兒!”一陣撕心裂肺的嘶吼,把楚望的神識強行拉了回來:“你走!你快走!”
一個晃神,感覺自己神歸本體,卻在那一瞬,被堂溪煊吊在了半空,她動不了了,更要命的是,她感覺自己的靈力在四下消散,就像一個巨大的水缸,被打穿了無數的洞,里面的水奔涌而出,一點一點地流逝,直到歸于平靜。
“化功之術。”楚望虛弱地開口?;ぶg,只有十階靈修能夠掌握,以施術者三成修為為賭注,吞噬敵方全部的靈力。他舍得下如此血本,卻不舍得給她一個長大的機會。
可笑!這便是帝王之家嗎?權利地位高于一切,人命卻輕如鴻毛。如此本末倒置,卻能在神族中成為世家大族,實在可笑。
不,是自己可笑。明明知道這世道如何,卻還心存幻想。今日所聞所見,那怪物逼她三分,執(zhí)念驅使她七分,便將她活生生地推到了血淋淋的事實前。
好痛!當最后一絲靈力從身體中剝離的時候,楚望感覺像是有人在拿刀子,一根一根地挑破她的血脈。堂溪煊舉起了手,一掌將落,正對著楚望的面門,她無奈地閉上了眼睛,或許,真如他所說,自己兩萬多年前就該死了,能僥幸偷生兩萬余年,已是走運。
只是有點對不起師父和父王,正這樣想著,只聽“啊”地一聲,好像什么人抱住了自己,她被狠狠地撞了一遭,然后騰空而起。她睜開眼睛,卻被一雙血淋淋的手擋住了視線,抱著她的人在她耳邊輕輕地說:“寧兒,娘親不能陪你了,你自己保重。”
楚望正欲伸手抓她,卻被她一掌推落下去,她的身體徑直墜落,她看到了她的母親,正開口對她說些什么,她聽不清,但卻看得分明,那口型是在對自己說:“活下去。”她想開口,想掙扎,卻只能任憑身體直直墜落。她看到空中護著自己的那對羽翼,被數以千計的箭矢射成了刺猬。“好好活著”這是她最后一句話,卻好似說了一輩子。
小的時候,她常問父王,她的母親是什么樣的,父王從來不答,自她知道自己不是父王親生的之后,也再沒問過。
現在,她有答案了。這便是她的母親,一屆人將,一位慈母。這是她見她的最后一眼,她知道,這一眼之后,便是永別。
“撲通”一聲,一個墨藍色的身影掉如懸崖下的河中,老天并不打算給她一瞬哀傷的瞬間,無情地用河水模糊了她的目光。血紅的河水漫過她的耳,她的口,最后,用溫柔的波,撫上了她的眼睛。
她好累,比在中令院輪軸轉,比隨師父打仗都要累?;蛟S是從未將這些事放在心底吧,可今日的遭遇不同,這是她存了幾萬年的心魔,她感覺現實把自己從溫暖的天地撤了出來,還抽了無數個耳光。
楚望如同河中千百具同族人的尸首一般,沒有生氣,沒有動靜地在水中漂著,不知會漂向何處。
惡戰(zhàn)之后的崖壁,無人清理,無人光顧,任由數萬英魂,以天為蓋,以地為冢。這其中,不乏有某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的兒子,某個手握相思紅豆的婦人的丈夫,甚至某個正牙牙學語的孩童的父親??墒?,就這么一夜,一夜的時間,將這一切化為虛無。
樹杈上,連一只烏鴉都不敢在這里歇腳,寒風吹過,吹著插在地殼中的箭矢錚錚作響,吹動著漫天飛雪,覆蓋在將士們的鎧甲上,這其中,也包括那一副銀白色的鎧甲。只是它與陳列在地上的眾多鎧甲中并無不同。老鷹并不會因為它光亮,或者因為她生前的地位,便不去啃食她的尸身。
在無情的屠宰場上,比任何一方天地,都顯得更公平。
喧鬧聲沒了,嘶喊聲沒了,這里比百里外的茫茫雪原還要安靜,似是老天為這慘烈的場面默默哀悼。
沿著忘川河,直到下游,那里也剛剛經歷了一場惡戰(zhàn),與上游不同的是,無數的士兵,正趕忙清理戰(zhàn)友的尸體,照顧受傷的同伴,抑或是押解被擒的俘虜。
“軍長?!币幻勘鴣韴?。
“何事?”
“岸邊發(fā)現一名雪鵠族,還活著?!?p> “有何稀奇?與狐族對峙的雪鵠族還少嗎?”
“可是,屬下檢查過,那是名女子,且并未著鳥族軍服?!?p> “哦?帶上來。”
河邊兩個軍士,駕著一個墨衣青年,露出的皮膚被湖水泡得蒼白,四肢像是沒有骨架一般,軟趴趴地垂著,被帶到了軍長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