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太陽尚未升空,明哲便醒了,一回首,便見到了坐在案前翻書的沐寧。他連忙坐起,努力提了口氣,卻已不似之前運(yùn)靈時(shí)那般渾身脹痛。
“這么快便解了這毒?”明哲問。
沐寧連眼都沒抬一下,捂著口打了個哈欠:“你這么信不過我的醫(yī)術(shù),又吃我給的藥保命做什么?”
明哲活動了一下關(guān)節(jié),便要下床來尋她。
沐寧合了書,起了身,道:“費(fèi)力救你,折騰了我一夜,我且回去補(bǔ)補(bǔ)眠?!?p> “我送你!”明哲急著道。
沐寧呵了一聲:“君上若有空,還是去營中看看吧,昨日那群笨鳥來襲營,您可是有一整支隊(duì)伍消失在雪原里了?!?p> 將話撂下,見明哲并未再向前,便自顧自地,回了先前陶邕為她備下的營帳。可嘆這幾日她不是在明哲帳中,便是在藥帳中,真真是疲憊得很了。
顧毅方送沐寧回了她帳中,沐寧便一口血吐了出來。
“沐姑娘!”顧毅大驚。
卻見吐出來的血已是黑色,沐寧向他擺了擺手:“無事?!?p> 顧毅皺了眉:“姑娘,是為了救君上。”
沐寧看著面前八尺高的小伙子,竟像是要哭出來一般,直呼罪過,對他道:“舉手之勞,不必掛心?!?p> “在下日日跟在殿下身邊,知道身重劇毒是個什么樣子,姑娘……”顧毅道。
沐寧慘白這臉,雙手撐著桌子坐了下來,勸道:“你有所不知,我自幼百毒不侵,再厲害的毒,頂多難受兩日便好了?!?p> 顧毅略微展顏,卻狐疑地問:“當(dāng)真?”
沐寧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我且歇歇,他若尋來……”
“君上若尋來,在下便說,姑娘已經(jīng)睡下了?!鳖櫼懵怨傲斯笆帧?p> 沐寧幾乎是頭一沾枕,便立即昏了過去,即便外面已是刀槍相碰,廝殺聲漫天,卻仍不見她轉(zhuǎn)醒。
昏昏沉沉地,沐寧不知自己昏了多久,醒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鐵鏈鐵銬制住了手腳,面前卻坐了一男子,身著金色鎧甲,手里拿的卻不是兵器,而是很不合時(shí)宜地拿了本書。
那人見她睜了眼,竟笑了起來,一字一句道:“元平九萬三千年整,楚王妃誕下長女,翌日,楚王妃凌氏薨?!?p> 沐寧眼睛模糊著,看不清那人的眼,卻清清楚楚地聽清了他說的每一句話。
“三百年后,軒轅氏對外宣稱,神醫(yī)天降,死胎還魂,楚王女轉(zhuǎn)醒,立為郡主。”那人語氣中,滿含笑謔。
沐寧卻心下了然,長長地睫毛忽扇著,眼睛緊緊地盯著他。
“龍族掩藏你的身份近三萬年,卻終是藏不住,一場笑話罷了?!蹦侨撕仙狭藭?,狠狠地拍在了桌子上。
沐寧笑道:“你既抓了我,為何不動手?”
那人走到了她面前,在離她不到一拳的距離,輕蔑地瞧著她:“還不是想親自會會你,我的好妹妹?!?p> 沐寧瞇著眼,看著那同自己有八分相似的臉,彎了一側(cè)的嘴角,亦是不屑地對他說:“堂溪宇,你會后悔的。”
堂溪宇的眼珠微微一顫,咬了咬牙,別開了臉,離遠(yuǎn)了幾步。
“從你來之前,你便只是來針對我的,不是嗎?”沐寧的聲音,此刻卻透了一股子邪氣兒。
堂溪宇恢復(fù)了平靜的神色,卻恨恨地道:“不愧是父君母后的女兒,可惜了?!?p> 沐寧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厭惡:“既是要來奪我這神器,卻遲遲不肯動手,怎么,心虛了?”
堂溪宇猛然回頭看她,冷笑了一聲:“鳳族擁有冰晶石已數(shù)萬年,何時(shí)竟成了你一個人的東西?”
沐寧一側(cè)頭,笑著瞧他,卻不發(fā)一語。
堂溪宇挑了挑眉,他極討厭她這樣的笑,仿佛這一切在她面前都是徒勞。忽地,他大喊道:“來人!”
立即有兩名士兵走上前來,他指了指沐寧,輕描淡寫地道:“將她的心刨出來?!?p> 一把冰冷的匕首在沐寧胸前比劃著,沐寧看著持匕首的人,眼神卻像是看著一只螻蟻。匕尖最后精準(zhǔn)落在了左上方,那個本已滿是傷痕的地方。她聽到刀刃一點(diǎn)一點(diǎn)與血肉摩擦的聲響,卻陡然一笑。
忽然,從匕首出漏出一道藍(lán)光,白色的火焰從她周圍憑空燃起,瞬間,將方才持匕首的人燒成了白色的灰燼。
這四四方方房子里的人都驚得退了兩步,連堂溪宇也有些失神。
沐寧看著新鮮的傷口,涌出鮮紅的血液,不禁笑了起來:“我早說過,不在我昏迷時(shí)動手,你會后悔的?!?p> 堂溪宇拔出了隨從的腰刀,提腳欲向沐寧的方向走去,卻被左右之人死死地拽住。
“殿下,莫沖動,那火焰透著古怪。”一人勸道。
堂溪宇沒再上前,甩了甩手,揚(yáng)聲道:“來日方長,我有得是時(shí)間,同你慢慢磨。”
言罷,一隊(duì)人洋洋灑灑地離開了。
沐寧收了臉上的笑,卻聽到了心臟里的那個聲音響了起來:“哈哈,楚柔安,你在玩火?!?p> “火燒到誰,且不一定呢?!便鍖幚淅涞?。
聲音又響起了瘆人的笑聲:“燒誰都好,只是大半夜的,擾人清夢,就有點(diǎn)不太地道了?!?p> “我不算計(jì)你,你便不折騰了嗎?”沐寧問。
“哈哈哈……”那聲音大笑起來。
空蕩蕩的屋子,除了沐寧自己,和那一地白灰,再無其他,一陣風(fēng)從身后頭頂?shù)拇按颠^,卻是連白灰都散盡了。
幾百里外,狐族帳外,齊刷刷地跪了一地的人,其中包括那不知何時(shí)冒出來的肖敬。像一尊尊石像杵在外面,一動都不動。
最后,還是陶邕先開了口:“屬下萬死,竟讓賊人劫走了沐神醫(yī),請君上降罪?!?p> 身后眾人,齊刷刷地道:“請君上降罪?!?p> 賬簾死死落下,里面的人卻不發(fā)一眼。良久,才見他一襲黑衣便服,從帳中走出。陶邕深深看了他一眼,卻在目光相觸之時(shí),瞬間低了頭。
“傳令。”
兩字一出,下跪眾人拱起手來,齊呼:“末將在?!?p> “即日起,三軍七部交由都督陶邕指揮,限七日之內(nèi)搗破扶桑城防。”明哲略彎腰,伏在陶邕面前,冷冷地道:“如若不成,提頭來見?!?p> 陶邕的眼皮輕跳了兩下,卻仍應(yīng)承著。
事畢,下跪眾人四下散了去,只有肖敬還一動不動地跪在原地。
“你?!泵髡芸聪蛩骸案疫^來。”
言罷,向著遠(yuǎn)處的山脈行去。
兩人靈力醇厚,沒過多少時(shí)候,便越過了重重山嶺。站在山峰,俯首處,便是一望無盡的青山。
“子上,你看,鳳族的土地,確實(shí)比我狐族更有生機(jī)一些?!泵髡艿溃骸皟H一脈高山,便阻斷了這青山翠嶺?!?p> 肖敬低眉,道:“我狐族雖窮山惡水,可陛下仁慈,君上賢明。鳳族物華天寶,卻暴動四起,自毀基業(yè)?!?p> “你倒樂觀,”明哲看著他,苦笑一聲:“可有人在這兒待不住了?!?p> 肖敬抬眼,一臉驚恐:“君上的意思是……”
明哲拋了一塊銀白色的東西給他:“拿著這半塊虎符,緊要之時(shí),許你奪兵自起。”
肖敬接過,卻直直跪了下去,雙手將虎符呈上:“此物何等重要,末將恐難當(dāng)此重任!”
明哲輕嘆一口氣,伸手將他扶了起來:“恐惹人耳目,你的軍職暫且不變,隨陶邕一路出征扶桑。內(nèi)憂外患,危急存亡,子上懼乎?”
肖敬聞言,臉上的惶恐之色已褪去大半,拱手道:“末將死無所懼?!?p> 明哲笑出了聲:“沒那么嚴(yán)重,你且留神自己安危,必要時(shí)候,自能一鳴驚人?!?p> 肖敬皺了皺眉:“君上這便要走了?”
明哲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若在,那群人有所顧忌,不如給他們得意的余地,一網(wǎng)打盡。”
肖敬默然,軍中積弊已久,黨爭不斷,卻苦了前線將士。這招釜底抽薪的法子,雖驚險(xiǎn),卻好用。
“況且,”明哲頓時(shí)轉(zhuǎn)折,轉(zhuǎn)得肖敬又些暈:“她還在他們手里,交給旁人,我不放心。”
肖敬輕笑:“君上對沐姑娘,確與旁人不同。”
明哲眺望遠(yuǎn)處喃喃自語道:“我不知她先前說的時(shí)機(jī),竟是拿自己做賭注。若是知道,定不會讓她如此胡來?!?p> 肖敬臉上,亦是擔(dān)憂:“君上放心,沐姑娘才思敏捷,不會有事的。
明哲空嘆了一聲,道:“她實(shí)是個混官場的好料子,我狐族上下,即便是男子,也不見得比她更精明,只是做事太過極端,惹人擔(dān)心罷了?!?p> 極端?擔(dān)心?肖敬的眉毛不禁跳了一跳,君上何時(shí)會替別人擔(dān)心?若說極端,旁人不知,他還不知嗎?君上行事,一向沒什么底線,起碼他還沒看出來,那底線在哪。
“我該走了?!泵髡苁栈亓笋v足遠(yuǎn)方的視線,回頭對肖敬道。
肖敬向他行了一揖,目送他離去。
近處皚皚,遠(yuǎn)山森森。一山之隔,卻隔冬夏兩季,是為神族奇觀。
森森遠(yuǎn)山中,沐寧被關(guān)在一四四方方的屋子中,被人挑去了手筋腳筋,屋外層層重兵看守,圍得水泄不通。
她瞧了瞧四肢的傷口,光挑了手筋腳筋還不夠,她的每一道傷口,都被注進(jìn)了堂溪宇的鮮血。鳳凰之血能傷同類,且以至親之血最甚。此時(shí),那整齊的傷口卻以從根源處腐爛開來。
可沐寧卻沒什么反應(yīng),只是心臟一陣陣絞痛。
“楚柔安!你故意的,??!啊!”一陣邪魅的聲音,伴著怒氣回蕩在屋子里。
沐寧覺察到先前凝聚到心口的修為,正慢慢地游移到身體的每個角落。她扯了扯嘴角,強(qiáng)忍著心悸。
“你要廢了他!順道廢了我!”那聲音的聲音逐漸猙獰。
“我勸你還是省省力氣,明日說不定還會有更精彩的呢?!便鍖庨_口,卻是有些虛弱。
“你敢!你敢!”那聲音猙獰地喊著:“我死不了!”
“不錯,你死不了?!便鍖幚湫Γ骸拔覜]想讓你死,只是讓你永遠(yuǎn)也掀不起生么浪來罷了?!?p> 一聲哀嚎,瞬間,沐寧身周白焰四起,藍(lán)光驟現(xiàn)。守在外圍之人,一瞬之間,全部像是被奪了魂一般,雙目失了光彩,身體逐漸僵硬,最后,沒了呼吸。
“住手!住手!”那聲音大喊。
沐寧輕笑,笑得竟有些瘋癲:“你猜,明日他又會使出什么花招,來對付我們?!?p> “你瘋了,瘋了!想讓我不好過,你只會更不好過!”
沐寧笑道:“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你覺得,我會在乎?”
“你放過我,你放過我!我保證,我保證不會再來奪你的身體,我保證!”那聲音似是受不了一般,已帶了一絲哀求。
沐寧不再言語,她出生時(shí),心臟宿了這冰晶石,還有這怪物,她苦笑:“放過你,說來輕巧,誰又能放過我呢?”
那怪物卻頓時(shí)沒了聲音。沐寧閡眼,心道:我又與你有何不同,在他們心里,我不也就是個怪物嗎?可惜,我們注定不能和平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