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王老師因為木沙英語測試得了滿分，試卷讓她代為講解。不知是否因此開了先例，語文老師也找到木沙，把教參交給她，讓她準備《陌上桑》的講義，并要求依據(jù)課文編排劇目。并且還說周玉梅已在二班講過，效果不錯。
木沙沒有推辭。當晚，她沒有在學(xué)校住宿，回到家里，吃過晚飯后，就把自己關(guān)到房間里，拿出語文書和教參，細細推想講課內(nèi)容。
一切注釋妥當，木沙還想出了幾句俏皮話作為課程開場。接著把劇目所需角色和表演者設(shè)想記錄下來。忙完這些，已是夜深。木沙躺回炕上，一邊看著黑黢黢的屋頂，一邊想象著上課情景，心里對這篇課文忽然生出些陰暗的理解。
光鮮靚麗的采桑女，振振有詞的炫夫計，以強壓強，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一切本意湮沒在作文者永遠的沉默里。
人們常說，藝術(shù)來源于生活，藝術(shù)高于生活。以其之高阻其之低，世間的卑賤者怕是不能在藝術(shù)里尋求生活的答案了吧。
美麗的活在藝術(shù)里，丑陋的、平凡的，哪里才是他們可以發(fā)光的園地？
至于自己，木沙是準備再次自嘲的了。
老師走上講臺，問木沙準備得如何。木沙站起來說：“還行。”
“那講臺就交給你了。”說完，便讓到一邊。
木沙拿著課本和教參隨即走上臺去。
“自古美人多故事。大家耳熟能詳?shù)乃拇竺琅?，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時到如今她們的故事依然為人們津津樂道。像我這樣長得丑的，都成了時間馬蹄下的狗尾巴花，不值一顧?！?p> “今天我們講的也是一位美女，她雖不如四大美女聞名，其故事也在樂府詩里歷經(jīng)千年，熠熠生輝。她的名字叫秦羅敷，接下來，就讓我們一起來看看她的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木沙站到講臺上，落落大方地開白。
既而落了俗套，也還是要講文章出處、詞語解釋之類的東西。
不知不覺，下課鈴聲響起，而木沙還沒講完。若不是急著上廁所，自己是對拖堂沒有多少惡感的。可她也明白，誰也不喜歡拖堂。沒想到偶然冒充了一次老師，就犯了如此禁忌。她尷尬地朝同學(xué)笑笑，腦子緊鑼密鼓，思考著如何把剩下的內(nèi)容三言兩語結(jié)束了。
“……使君調(diào)戲不成反被嘲，羅敷貌美智更高。但問真假夫君事，各抒己見，嘿嘿，下面聊。”說完，木沙一笑，舔舔嘴唇，看向語文老師。
語文老師抬著圓臉，像是思考什么。片刻后卻只叫她歸坐，自己上臺評價道：“總體來說還可以，就是有些東西沒講到。嘖，中心思想不夠突出，這方面沒有二班周玉梅做得好……嗯，就這樣吧，先下課，沒講到的地方下節(jié)課我再補上。另外你們編的劇目也得抓緊，周四我可就要讓你們表演了?！?p> 木沙腹誹：什么都離不開中心思想，況且這個中心思想我也并不十分認同?？蓪嶋H上，她也知道自己并沒有把課講出想要的效果，時間上更是沒有把握好?？磥懋斃蠋煵蝗菀?，當個好老師更難。
課文講完了，老師并沒有因為木沙講課失敗而取消劇目排演。所以接下來的第一要務(wù)就是編劇。木沙利用課間和午休時間解決了這個問題。
第二步就得招攬演員了。秦羅敷自然讓班花許倩來演。許倩推辭兩句，還是接受了。至于使君，木沙本想讓大偉來擔(dān)當，大偉卻死活不同意。也沒有其他男生愿意為演個路人跟女生湊在一塊排練。于是最后演員都成了一色兒的女生。而使君在同學(xué)們的建議下最后由木沙擔(dān)當下來，又矮又胖，油膩勁兒倒也相符。
服裝不用想，道具本來也不用備，大家空口白牙，利用課余時間嘰嘰喳喳。其實，除了許倩，別人沒有幾句臺詞。方便之處在于，許倩的床鋪緊挨著木沙，她們有的是時間對臺詞。
經(jīng)過兩天的排練，表演就要開始了。在表演當天，有同學(xué)突發(fā)其想，為木沙帶了一把折扇，又由任杰為她高中帶偏地扎了馬尾，綁了一條紅發(fā)帶，折扇一甩，涎皮臉一擺，倒真有一點意思了。
好容易等到語文課，木沙眾目睽睽之下走上講臺，看著臺下期待的臉龐有些不好意思地報幕道：“想知美人如何斗豪強，大家請看《陌上?！??！闭f完走到教室門旁。
“喔喔喔——喔喔喔——”幾聲雞啼之后，羅敷上場，輕啟雙門，舒緩腰身。摘下掛在墻上的小籃，步態(tài)婀娜地向著城南走去。
教室不過四米寬，羅敷走得極慢，好讓途中能夠一字排開除擔(dān)捋須的行者，摘帽理巾的少年，在田里忙著耕地除草的農(nóng)人。盡管如此，路人甲乙丙丁看癡了眼，回過神來相互埋怨著下場時，還是撞到了一處。
現(xiàn)在，使君在小吏的護衛(wèi)下坐轎而來，正探頭看窗外春色。剛離了教室門口，門外竟走進三個女生來，大大方方地找空位坐下。語文老師走過去，跟其中一個低聲說了幾句話，然后對木沙說：“木沙，你看你們面子多大，玉梅她們連體育課都不上了，專門跑來看你們表演……不用停下來，繼續(xù)，接著演?！?p> 木沙回頭看去，果是周玉梅。另外兩個女生，一個見過不知其名，另外一個則完全沒印象。
周玉梅沖她笑笑。她們的到來沒讓木沙感到榮幸，反而有些郁悶。本是班里自導(dǎo)自演的鬧劇，自家兒關(guān)起門來，正彩倒彩只管喝，無所謂。她們這一來，反倒生出些別的期許，而這期許里的東西，木沙沒有準備。
“好美麗的女子！去，給本官打聽打聽是誰家女兒？”木沙收回目光，眼睛一瞇，裝腔作勢入戲道。
小吏彎腰躬背地跑開，直起身問過，又彎腰躬背地跑回來，賠著笑臉回道：“啟稟老爺，是秦家女兒，自名羅敷?！?p> “秦羅敷……請羅福……好名。芳齡幾何呀？”
“這個，這個……小的沒問?！?p> “飯桶?！碧厣鷼獾啬眉埳韧±裟X袋上一拍，“讓你問一，就不能捎帶著問個二回來呀？不過，本官閱人無數(shù)，從不走眼。目測此女也不過十五六年紀。走，近前看個仔細再說?！?p> 太守由小吏抬著挨近羅敷，低聲道：“果是好女?！碧卣凵纫粡?，傾頭問道：“美女可愿賞臉登車與本官共此一游，一游游到東閣樓哇？”
羅敷甩臉斥道：“太守何其愚蠢！你有妻妾多成行，我有丈夫響當當。我夫做官在東方，手下人馬以千量。走街過府立前列，白馬黑駒健無雙。青絲系馬尾，黃金絡(luò)馬頭，坐騎如此奢，其人更鮮光。腰中鹿盧劍，千萬金不讓。再說他官運亨通，十五為小吏，二十為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為城主……”聞此，太守嘀咕一句：“比我也小不了幾歲嘛?！?p> “……最后再看他外表，他儀表堂堂，皮膚白皙，髭須有型。再看他氣質(zhì)，從容有度，穩(wěn)重有方。太守聚會，座中千人，都說我丈夫出色！”
太守捋著稀稀拉拉的髭髯，思忖道：“我好像沒見著這么個人兒……”
見羅敷語斷，擺手道：“罷了，罷了。聽這一通，叫人好生煩躁。你既如此盛贊你的夫君，你就跟他好好過日子吧。來人，起轎回府?！?p> 說完，太守由小吏護著，揚長而去。羅敷長舒一口氣，定定心神，接著采桑葉，也慢慢地走下臺去。
劇終，掌聲響起。好歹沒有忘詞，雖不完滿，終是結(jié)束了。
語文老師也拍了兩下巴掌，說道：“玉梅，你給點評一下唄?！?p> 周玉梅大大方方地站起來，不疾不徐，條理分明地贊道：“木沙編排的這出《陌上桑》，主題鮮明，結(jié)構(gòu)嚴謹，節(jié)奏松弛有度。人物性格突出，無論是行者、少年、農(nóng)民，其行為動作既表現(xiàn)出職業(yè)的不同，也表現(xiàn)出年齡的差距。可面對羅敷，無一不因其癡迷，入了忘我狀態(tài)，足見羅敷之美貌。側(cè)面烘托，極盡其妙……”
木沙剛開始還認真地聽著。她和周玉梅接觸不多。只記得在畫板報時，周玉梅因等同村朋友，自作主張地替她給一朵郁金香上色?；ǘ漕伾挥袑哟危闪四谴伟鍒笊献盍裂鄣囊还P。平時，王老師總夸二班的板報好，木沙也見了，無論是字還是畫，都是木沙她們所不及的。
但在木沙看來，卻少了一些靈魂，也不知是不是嫉妒心作怪。
再者，周玉梅和楊云飛一樣，字寫得都很漂亮。聽說，她還練過毛筆字。為此，王老師也特地找木沙談過話：“我看了你的作文。內(nèi)容且不論，你寫的字吧，單個拎出來看著也還行，可湊在一起看著就有點亂了。卷面分也很重要啊。這方面，你不如周玉梅。楊云飛字也寫得漂亮。你呀，抽時間，買本字帖練練，寫字這方面還得加強一下?！?p> 寫字呀，字帖也買過，甚至拜了師傅，可終究不得要領(lǐng)。罷了，難道他們什么樣，自己也非要學(xué)成什么樣嗎？
再一個記憶是，晚自習(xí)課間，一個同學(xué)跑來跟木沙說，他把周玉梅逗哭了，讓幫著勸勸。木沙到了二班，果見周玉梅趴在桌子上哭得傷心。木沙不痛不癢地安慰她幾句，作勢打了同學(xué)幾拳，還叫她上手來報仇。她沒動手，卻也慢慢止住了哭聲。
現(xiàn)在，這個曾被男生逗哭的小女生接著說道：“……整體語言幽默風(fēng)趣。使君和小吏的對話，使君和羅敷的對話，更是將使君貪圖美色、仗勢欺人的嘴臉和羅敷不畏豪強、自信機智的人格魅力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一席話終了，木沙對堂而皇之的贊嘆生了反感，對周玉梅穩(wěn)如泰山、滔滔不絕的態(tài)勢萌出畏懼。
“木沙，你覺得玉梅點評得怎樣？”
木沙站起來，硬邦邦地說道：“她說的比我們演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