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一夜之間長大
因為春播馬上到來了。
父親不在家。奶奶和母親她們都是小腳兒。能跟著爺爺下地拉犁幫套的就只有已經(jīng)十歲的程靈慧。她早早回家還要去地里干活兒。遇到休沐整天都要待在地里。午飯都是母親擰著小腳兒送到地頭。
程靈慧比一般孩子能干，可畢竟也只有十來歲。一天天累得倒頭就睡。
等春播完了。去年秋播的麥子又要鋤草，又要澆灌。麥子剛澆完，春播的三畝花生、二畝棉花，還有紅薯、芝麻、綠豆、黃豆等作物已經(jīng)發(fā)芽了。又要忙著鋤草。十幾畝的春地，就爺爺一個人忙怎么行？程靈慧心疼爺爺。早起天不亮，先下地鋤會兒地再去上學(xué)。下午讓爺爺帶著鋤頭去地，她早早下學(xué)連家也不回，直接往地走。
不到一個月，曬的一張小臉兒黢黑。磨得兩只小手上全是繭子。你告訴別人這是個姑娘都沒人相信。
她用的筆墨還多虧了常繼文和秀雯。兩人不時的接濟她一點兒，加上她好不容易攢的錢買點兒。將將夠用。因為筆墨得來不易，所以她寫字的時候格外用心。長進(jìn)飛快。不到半年竟然寫得一筆好字。讓那些比她年長許多的同學(xué)都贊嘆不已。連說，怪不得山長怎么忽然收了這么個小弟子。讓和她走得近的常繼文和秀雯都與有榮焉的很。
從去年九月初一場大雪后。接連又下了幾場雪。到了今年開春兒雨水又特別多。地里的莊稼長得格外喜人。本來看著是一個豐收的好年景?？烧l知到了四月底，忽然刮了一場大風(fēng)。把快要成熟的小麥全刮倒了。緊跟著淫雨霏霏，一連好幾天不見太陽。倒在地里的麥子一夜之間就崩了嘴兒，眼看著要發(fā)芽。
爺爺急得嘴上長了好幾個泡。程靈慧也顧不上去上學(xué)了。全村不管男女老幼，只要能動彈的全去地里收麥子。大姐一邊干活兒一邊哭。本來收了這季麥子，換了錢給她添嫁妝的，這下全泡湯了。
程靈慧好像一下子長大了。獨自趕著騾車把收上來的麥籽兒拉回家。奶奶在堂屋支了口大鍋，下面燒上煤。把濕溜溜的麥籽兒倒進(jìn)鍋里炒干。
年幼的五妹累的躺在泥濘不堪的麥地里睡著了，母親也顧不上管她。
到了第二天，地里來了一個人。竟然是常繼文。他把長袍子往腰窩一塞，上去就幫爺爺抱麥捆子。爺爺?shù)睦蠝I頓時就落下來了：“這孩子，仁義啊?！?p> 大姐也不哭了，低著頭使勁兒往下?lián)稃溩褍骸?p> 原來，常繼文發(fā)現(xiàn)程靈慧一天沒來上學(xué)。一問才知道是這事兒。一路打聽著就來到地里幫忙。他的到來仿佛陰云密布中灑下一縷陽光。給無助的一家人注入了一股精神上的力量。
程靈慧清楚的記得。十五畝麥子他們老少九個人不休不眠的收了四天三夜。雨一直沒停過。地里的人渾頭澆腦全是濕淋淋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
最后回到家，望著堆在屋子里發(fā)了芽兒的糧食，累得連哭得力氣都沒有了。
程靈慧怎么睡到炕上的都不知道。醒來時窗外的雨還在不緊不慢淅淅瀝瀝的下。稍微一動彈就覺得全身散了架似得疼。一個溫?zé)岬纳碜泳o挨著自己躺著。她以為是奶奶，說道：“奶，我想喝水。”話音未落，奶奶干癟的手捂上她的嘴，悄聲道：“小聲點兒，別吵醒你姐夫?！?p> 程靈慧轉(zhuǎn)頭，才發(fā)現(xiàn)睡在自己身邊的不是奶奶，而是常繼文。
少年睡得很熟，濃密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出一小片陰影。程靈慧這才發(fā)覺是晚上。她掙扎著坐起來?？活^上點著一個洋油燈。奶奶給她倒了水。程靈慧雙手捧著一口氣喝完。問道：“他咋在咱家睡嘞？”
奶奶看了常繼文一眼，心疼的說：“看把你姐夫累成啥樣了？還咋回去？”
程靈慧四處看看。不見爺爺?shù)纳碛?，問道：“俺爺嘞？?p> 奶奶嘆口氣：“你爺在堂屋呢。你別管了，睡吧?！?p> 程靈慧道：“奶，你也睡吧?！彼龑嵲诶鄣煤?，躺下就又睡了。
再次醒來時，天光已經(jīng)大亮。聽了聽，雨還沒有停。轉(zhuǎn)臉看見常繼文的睡臉。發(fā)了一陣癔癥才想起常繼文累慘了，歇在了她們家。
她爬起來，看見奶奶拿著明晃晃的針在給常繼文挑手上的刺。常繼文白凈修長的手，現(xiàn)在只能用慘不忍睹四個字形容。手背上全是傷痕，手掌被磨得血淋淋得。奶奶挑一下，睡夢里的少年身體就顫抖一下，可仍睡著沒醒?？梢娎鄢缮稑恿?。
奶奶見程靈慧醒了，壓低聲音道：“你娘做好飯了，你去吃吧。別吵著你姐夫?！?p> 程靈慧拖著酸疼的胳膊腿兒下了炕，趿著鞋去吃飯。爺爺和大姐正在吃。程靈慧看見爺爺沒事，心里踏實了不少。大姐挪到她身邊，意有所指的問道：“他咋樣？”
程靈慧知道她問的誰。但基于大姐這一段時間心心念念只顧著自己嫁妝這件事，程靈慧心里很不舒服。有些不想搭理她。捧起碗喝粥：“不知道?！?p> 大姐自找沒趣兒。吃完飯少有的有眼色。自覺收拾了碗筷。
程靈慧蹲在爺爺旁邊兒，陪著爺爺望著一屋子炒干的糧食不說話。爺爺抽了一袋旱煙，往鞋底子上磕了磕煙鍋。摸著程靈慧的頭說：“小兒，別發(fā)愁。不管咋說，這一年的口糧讓咱們搶回來了。”也不知是安慰程靈慧還是安慰自己。
程靈慧道：“這都是炒過的。咱到了秋天種啥？”
爺爺說：“不中咱就去買點兒?；钊诉€能叫尿憋死？”
正說著，奶奶從里間屋子走出來。向程靈慧道：“叫你娘給你姐夫找兩件干凈衣裳?！?p> 程靈慧站起來去找母親。母親正在灶房烙餅。聽見程靈慧說，知道常繼文醒了。立刻去拿了個包袱交給程靈慧。程靈慧把包袱給了奶奶。聽見母親在灶房喊自己。走過去看見母親收拾出一個托盤。這東西，只有家里來貴客的時候才用。
母親從鍋里盛出一碗熬得濃稠的黃澄澄的小米粥放到托盤上。又拿個盤子放上兩張剛烙好的熱氣騰騰、香噴噴的燙面餅。一碗金燦燦的炒雞蛋。讓程靈慧給常繼文端去。
程靈慧不是個饞嘴的孩子，可看到這樣的飯食還是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她捧著托盤進(jìn)了上房堂屋。把托盤放到桌子上，沖里屋叫道：“哥，俺娘叫你吃飯。”
奶奶道：“你咋不叫姐夫，叫‘哥’嘞？”
爺爺在旁邊道：“這還沒成親呢，叫哥好，叫哥好?！?p> 從里屋出來的常繼文聽見，立時又紅了臉。爺爺、奶奶看他害臊，找個借口出去了。大人一出去，常繼文明顯就放松了。一瘸一拐坐到飯桌邊，捧起米粥一口氣就喝完了。意猶未盡卻有些不好意思讓程靈慧再給自己盛些。
程靈慧又不是傻子，當(dāng)然看得出來，說道：“你等著。”不一會兒端著個‘抱盆子’走進(jìn)來。所謂‘抱盆’就是要用抱才能拿起的盆子。有大有小。最小的和現(xiàn)在家庭用的普通大湯碗差不多。大的比現(xiàn)在家庭用的洗衣服的大盆還大。不過尋常家里常用的是那種口徑六十公分往下的那種中等往下的。
盆子大多數(shù)是土窯燒得，泥胎外面刷著一層黑褐色的薄釉。盆邊一般是乳白色或者顏色稍深一些的黃褐色。比瓷盆要笨重。這也大概是‘抱盆’這個名字的來由。
程靈慧端著的這個抱盆比尋常湯盆大一些，大概有臉盆大小。不過要比臉盆深得多。很明顯她端得還有些吃力。
抱盆里盛著小半盆小米粥，不難看出和常繼文剛喝得是一鍋里盛出來的。常繼文看著她把盆放到桌子，臉不由又有些發(fā)燒：“你這是干什么？”
程靈慧道：“外面下著雨呢，省著俺一趟趟跑了。你快吃吧?！?p> 少年有心矜持，到底腹里的饑渴占了上峰。他和程靈慧一間學(xué)堂久了，彼此也熟悉。當(dāng)下也不作假，唏哩呼嚕灌個水飽。餅和雞蛋倒是沒吃幾口。這可不是他挑食。累狠了的人往往是吃不下什么干糧的，只想吃些順溜得。
天陰，農(nóng)家也沒有計時的東西。估摸著有半晌午了。常繼文就要告辭。可他一個沒干過農(nóng)活兒的大少爺，這會兒手也磨破了，腳也磨破了。不休息還不覺得，這一歇著，散了勁兒渾身上下哪兒都疼。想想回書院還得走二十里，自己就發(fā)愁?？刹蛔甙?，待在程靈慧家也不像個樣子。
爺爺看出他發(fā)愁，套了騾子和程靈慧一起把他送到書院門口。
這之后，程靈慧再去上學(xué)時。常繼文看見她比先前更自然了。
山長上課講得是四書五經(jīng)，中庸大學(xué)之類的。有時候考破題和策論。有時候講評某一位知名人士的某篇文章。完全不管程靈慧和秀雯兩個小姑娘聽不聽得懂。事實上，他也根本沒把倆女孩子放在心上。平時凈讓倆人寫大字了。或者讓自己的弟子抽空教兩人一句兩句的《千字文》《千金裘》之類的入門書句。
常繼文自告奮勇?lián)?dāng)了教導(dǎo)兩個‘小師弟’的任務(wù)?？伤焕⑹巧介L的弟子，比山長的嚴(yán)厲不遑多讓。秀雯還好，她生長在書院，耳濡目染比程靈慧強很多。程靈慧就慘了，三不五時的被常繼文打手板。
小孩子嘛，被師兄罰了是不敢有怨言的，可不妨礙她把怨憤轉(zhuǎn)嫁到大姐頭上。她潛意識里認(rèn)為，就是因為大姐的緣故，常繼文怕別人說他徇私，所以對自己格外嚴(yán)厲。于是，常繼文打她一次，她回家必然要氣大姐一回。
大姐不知道自己受了池魚之殃。本來糧食被水泡了，賣不出去。自己的嫁妝就損失了一部分。眼看婚期漸近，父親也沒有音訊。心里不免焦急沮喪?，F(xiàn)在程靈慧還天天氣她，只弄得一天到晚淚水漣漣。
如果程靈慧知道不久之后再也看不見大姐了?？峙鲁＠^文打斷她的手，她也不會回去氣大姐?？墒郎系氖履挠腥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