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打生
那一天,接連陰雨了半個月的老天終于睜開了眼。天氣難得的好。早早下學(xué)回家的程靈慧一路上盤算著去哪里挖草藥。還沒走到家門口,就看見“看場”的五爺著急忙慌的往自家跑。邊跑邊喊:“二嫂誒,你快去看看吧。南坡上躺著個大閨女,看著像你家大妮兒?!?p> 程靈慧幾步竄過去:“五爺,你說啥?”
五爺說:“快去叫你奶奶,叫你娘去看看。就在南坡上嘞?!?p> 奶奶和母親聽見動靜都從屋里跑出來,急忙就往村南南坡上跑。南坡下是條小溪,平常村里的女人都去那里洗衣服。大姐吃了午飯就去了,現(xiàn)在還沒回來。
奶奶和母親都是小腳兒,越著急越走不快。奶奶就叫:“三慧,你快去看看?!?p> 程靈慧一溜煙兒就跑到了南坡上。只見大姐仰面躺在南坡的草叢里。手邊放著洗衣盆子。洗好的衣服都整整齊齊放在里面。
程靈慧叫了一聲:“大姐。”大姐不答應(yīng),也不動。
程靈慧跑過去。只見大姐閉著雙眼就跟睡著了似得。程靈慧以為大姐跟自己玩。伸手推她:“別裝了。奶奶和娘都嚇壞了。看娘不打你……”她一推就覺出不對勁兒了。大姐的胳膊腿都硬了。程靈慧的眼淚立刻就止不住了,叫道:“大姐,你醒醒。我再也不氣你了?!?p> 可大姐哪里還會答應(yīng)?
母親遠(yuǎn)遠(yuǎn)看見這邊的情景,腳一軟就跌坐到地上。奶奶也顧不上拉她,一擰一擰往山坡上走。
跟在后面被驚動的嬸子大娘就去拉母親。可母親渾身軟得就跟沒骨頭一樣,怎么都拉不起來。
奶奶好不容易才跑到南坡上,看了一眼大姐,叫了一聲:“老天爺呀!”‘噗通’跪在地上就哭:“俺程門邢氏從來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啊,你咋就不開眼?咋就要了我大孫女兒的命啊……?你咋就不開眼……”一時間,祖孫倆哭成一片。
“兒啊……”忽然山坡下傳來一聲凄厲的哭喊。母親像大夢初醒一般,推開扶她的人瘋了一樣連滾帶爬沖上南坡。一眼看見大姐,嘴張了張沒哭出第二聲,頭往后一揚(yáng)就向后倒去。
“媳婦。”奶奶急忙摟住她,用力掐她的人中。好一會兒母親才緩過來,躺在奶奶的懷里‘哇……’的大哭出來。
娘兒仨在南坡上哭得天昏地暗。還是五爺去地里找回爺爺,倆人用笸籮把大姐抬回了家。
程靈慧不知道啥時候哭睡了。醒來時已經(jīng)是深夜。爺爺、奶奶還有五爺都在。五爺在勸說奶奶:“二嫂,你也別光顧傷心。俺侄子不在家,大妮兒這事兒還得你和二哥拿主意。”
奶奶光流淚不說話。爺爺說:“已經(jīng)換了大書了,說著下個月就要過門兒。出了這樣的事,咋和親家交待么……”說著聲音一啞,捂著臉就哭開了。
程靈慧只覺得眼眶子發(fā)酸,心里發(fā)堵。抬手一摸,早就滿臉是淚。她怕奶奶心疼,強(qiáng)忍著沒出聲。
奶奶流了一陣淚,忽然想起什么。問道:“老五,你是咋知道大妮兒倒在南坡的?南坡和西場隔著老遠(yuǎn)呢?!?p> 五爺?shù)溃骸鞍硨?shí)說,二嫂可別說俺唬你。今年麥子被雨淋了,西場沒咋用。長了好些草。俺就想把草薅薅。正薅著呢,南邊過來個旋風(fēng)。繞著俺打轉(zhuǎn)兒。當(dāng)時俺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頭發(fā)絲都豎起來了。心說這旋風(fēng)邪性。就順著旋風(fēng)來的方向找。想看看咋回事。誰知道到了南坡就看見大妮兒躺在那里。一個大姑娘俺也不好近前,就隔著幾步叫了叫。可大妮兒一動不動。俺一想不好,趕緊就來給你報(bào)信了?!?p> 奶奶聽了,立刻就怒了:“怪不得我俺好好兒的孫女說沒就沒了,原來是被人害了。”
五爺問:“咋著?”
奶奶怒道:“這是讓‘打生’的給打走了?!?p> 五爺立刻就跳了起來:“誰這么缺德?”
奶奶陰沉著臉不說話。
‘打生’是舊社會的一種迷信活動。至于是不是真靈驗(yàn)就不得而知了。但是,舊社會的人是很迷信這個。一般是家里想讓病入膏亡,或著重傷不愈(反正就是快死的人)活下來。這時就要找一個善佑(神婆、神漢)做法,找生魂續(xù)命。想要生魂最簡單的就是攝活人的魂魄。舊社會把這種行為叫做‘打生’。
天氣熱尸首不好放。大姐又是個沒出閣的姑娘,更不能在家放。天沒亮,爺爺就打發(fā)大爺爺家的兒子去橋上村報(bào)喪。太陽還沒升起,常老爺就帶著幾個人來了。
常老爺和爺爺說:“都換了書了,就是老常家的人了。所以,帶倆人來給大姐穿戴?!睜敔斠宦?,常家沒有因?yàn)榇蠼銢]了就退親,感激的說不出話來。
常老爺話鋒一轉(zhuǎn):“只是繼文現(xiàn)在還年輕,以后還要娶媳婦。大妮兒的事辦得張揚(yáng)了恐怕對他往后有影響。離你們程家莊不遠(yuǎn)有塊地,也是我們常家的。您看先把大妮兒丘到哪兒咋樣?你想孩子了去看看也不遠(yuǎn)?!?p> 爺爺老淚縱橫:“你們常家仁義啊。”
常老爺?shù)溃骸翱蓜e這么說,要說仁義,我可不如大栓兄弟。也是繼文沒福氣。這么好人家的閨女他福不住?!贝笏ㄊ歉赣H的名字。
常老爺又和大爺爺他們,并本家來得人寒暄了幾句。這時,常家的伙計(jì)把從轉(zhuǎn)水城買來的白皮棺材也拉來了。常老爺就讓帶來的幾個上了點(diǎn)兒年紀(jì)的婦人幫著給大姐入殮。已經(jīng)哭得沒一點(diǎn)兒力氣的母親,這時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死死摟著大姐就是不讓入殮。好幾個嬸子大娘才把她拉開。
一伙人把大姐放進(jìn)棺材里。常老爺把程靈慧拉到前面:“再去看你大姐一眼吧??纯从猩恫煌滋牡胤礁鬆斦f?!?p> 程靈慧趴到棺材幫上。只見大姐身上穿著她那身兒心愛的紅嫁衣,臉上蓋著紅蓋頭。躺在那里就跟睡著了一樣。可程靈慧知道,大姐再也醒不過來了。鼻子一酸眼淚就吧嗒吧嗒往下掉。
常老爺把她拉開,說:“哪里都好,那就蓋棺吧。讓你姐好好兒走。”
四五個小伙子過來,吃力的把棺材蓋闔上。乒乒乓乓把釘棺材的木楔子砸了下去。
常老爺?shù)溃骸敖o你姐磕個頭,燒點(diǎn)紙。讓她路上有錢花?!?p> 也不知誰拿來一個銅盆。也不知誰給程靈慧頭上綁了白布‘孝纏的’(孝帶),也不知誰給她腰里系了麻繩。程靈慧跪在姐姐的棺材前哭得糊里糊涂的。也不知燒了多少紙錢。有人把她拉起來。在大門口放了一把炮。鞭炮聲中,白皮棺材被幾個壯小伙兒抬了起來。有人喊:“大妮兒,出門兒了?!?p> 奶奶、母親和幾個姐妹的哭聲又大起來。母親死活要追出去,被幾個本家嬸子、大娘拉住。程靈慧在前,二姐和兩個妹子在后。連同常家來的人和本家送葬的幾個人,穿過大街往村外走。沿途只有姐妹幾個時斷時續(xù)的哭聲,引路的鞭炮和主事人的喊聲:“大妮兒,過路口了……”“大妮兒,拐彎了……”
大姐一生拔尖要強(qiáng),臨了竟然這么冷清。
隊(duì)伍出村口時,程靈慧看見常繼文一路奔跑著趕來。少年喘著氣,呆楞楞的看著那口白皮棺材從面前經(jīng)過。
父親是在大姐死后半個多月才從滄州趕回來。他一進(jìn)門就哭了。三四十的大男人哭得跟個孩子似得。
病了一場還沒好利索的母親看見父親哭,哭得更厲害。二姐和兩個小妹也跟著哭。奶奶紅著眼睛喝道:“哭什么哭?再哭大妮兒能回來?”對站在身邊的程靈慧道:“跟奶奶準(zhǔn)備家伙什去?!?p> 爺爺?shù)溃骸凹依飰螋[心了,你要干啥?”
奶奶說:“俺要給俺大孫女兒報(bào)仇。”
遼海秋風(fēng)
場:有的地方叫曬場。就是收了莊稼暫時存放,晾曬,碾壓的場所。一般都在村外,緊鄰村莊。場邊一般都建有存放工具的房屋,俗稱場屋。五爺是看場的,常年住在場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