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卿道:“你面色與旁人大不相同,隱隱竊喜,我當然會懷疑?!?p> 蕭繹摸一摸自己的臉問:“有么?”
思卿終于一笑:“你以為戴上一副面具,人人都順著你,就真的瞧不出你的心思?我可是把‘好’話都說了,你偏偏不愛聽真話。也罷,你從我這兒生了氣,到了烏臺諫官那里也就不生氣了,我?guī)湍悴﹤€好名聲,你還給我臉子瞧?”
蕭繹去捏思卿耳邊的墜子,道:“你可別順勢給自己貼金了,我還不知道你是不是想氣我?誰給你臉子瞧了,分明是你給我臉子瞧!現(xiàn)在不生氣了?”
思卿垂頭道:“我知道你身不由己,很多時候,我也身不由己。所以我氣你,也是氣我自己。”
蕭繹想了想道:“我那天是有些冒火,不為別的,是因為想起了六妹妹,也是因為心里憋屈。母親去世這么多年了,為什么就連一個謚號,我都不能做主?”
思卿問:“我以前聽嫂嫂提起過上陽郡主?!?p> 蕭繹嘆道:“六妹妹……當年皇祖母多么疼她,后來舅舅一出事,皇祖母就連她的死活都不顧了,她還沒出宮就被逼死了?!?p> 思卿也不知道應該說什么,蕭繹忽然輕輕從思卿身后環(huán)住她:“我第一次見你,是在西山下面。你就穿著水色衫子,就像是山澗里的潭水,沉沉靜靜的,出手卻毫不含糊,那時候我就知道,你和這里的人不一樣。”
“后來我這么聒噪,你很失望吧?”思卿故意問。
蕭繹笑了:“失望是有的,可后來就著了魔,每天不被你發(fā)作幾句,怪難受的。”
思卿道:“我可不信,人都愛聽奉承話,獨你不同?”
蕭繹道:“奉承話聽多了,反而容易迷失?!?p> 思卿道:“那我問再你,古語有‘自古至今,帝王最惡者是朋黨’,陛下因何隱忍至今?”
蕭繹閉目不答,思卿又道:“陛下既然不愿意說,那就不必說?!?p> “思卿,”蕭繹豁然轉(zhuǎn)身,“你信不信《孟子》里話?”
“哪一句?”
“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p> 思卿道:“圣人的話,我也信、也不信。鄰家焉有許多雞,乞丐何曾娶二妻?當時尚有周天子,何時紛紛說魏齊?”
蕭繹道:“我想要一個正面的回答。”
思卿便說:“陛下敢于這么想,我已然欽佩不已。端王自打皇祖母離世,一直謙恭低調(diào),不正是陛下親之、治之、禮之的成效么?”
蕭繹越聽越覺得思卿說的像是諷刺自己的笑話,于是道:“難得你為端王叔講好話?!?p> 思卿慵懶地笑:“我?guī)讜r講過端王的壞話?”
二人正說著,雙生的皇次子和皇三子忽然哭個不停,思卿接過來左哄右哄仍不管用,于是交給兩位乳娘抱著,道:“你抱下去哄吧?!比槟锝舆^,才走了兩步,便聽蕭繹含笑進殿道:“二哥兒怎么哭了,來,我抱抱?!?p> 思卿問蕭繹:“兩個哥兒的名字你可想好了?”
蕭繹道:“還未?!?p> 思卿道:“我想好了一個,就是一個‘渙’字如何?”
蕭繹皺眉道:“‘渙,流散也?!缓??!?p> “‘纂辭奮筆,渙若不思?!钟小逗鬂h書》中的‘渙爛兮其溢目也’。不好么?”
蕭繹聽思卿口氣堅決,便道:“好,聽你的,就取一個‘渙’字。那還有一個呢?”
兩人談起起孩子的事,便把之前的不快都丟開了。思卿雖然對寧嬪自戕的事存疑,但終究查不出什么其他的東西,只好擱置下來。
宮里鬧了一番,沈浣畫因為胎相不好在府里將養(yǎng),一直都沒進宮。直到定安貴太妃過壽,沈浣畫聽了滿耳的閑話,才進宮赴宴。
沈浣畫進了寧華殿,思卿還在勻臉,見她進來笑道:“阿嫂好久沒來了,我正好得了上好的老君眉?!闭f著喚菱蓁沏茶,又叫侍從退出去。
沈浣畫走上前替她戴耳墜兒,唏噓道:“何寧嬪的事就這么完了?”
“總不好再拿死人做文章?!彼记湔f話仍然一貫不好聽,“我很好奇,你似乎很不喜歡她?”
沈浣畫道:“如今再說也沒什么,我是不喜歡她。我阿兄早就定親了,她還上躥下跳要撮合阿兄和四姐姐,所以我不喜歡她。對了,說起四姐姐,讓我想起六妹妹來了。六妹是靖國公之女,也是仁康皇太后和先皇的養(yǎng)女,原本是上陽郡主??蓢@靖國府‘謀逆’后,她就被皇祖母毒死了。今日正好是她的忌辰。她是我們中間最可疼的,只可惜最薄命。”
思卿沉默了一會兒道:“靖國公的事,你三哥不愿提起。上陽郡的忌辰,他沒說起過,我也不知道?!?p> 沈浣畫輕聲道:“可能三哥還不大能接受她辭世的事?!?p> 宴席上沈浣畫摸了摸袖底藏著的一簇紗堆的花,趁人不備,悄悄從側(cè)門出來,走到對面從前她幼時的玩伴上陽郡主住過的希微閣前。閣門緊閉,沈浣畫把花放入門縫間。
“你來拜祭老六么?”忽然有人問。
沈浣畫嚇了一大跳,一回頭,輕聲道:“三哥?”
“今天是她的忌辰,我昨晚夢到她了,所以來看看她以前的住處?!鄙蜾疆嫷馈?p> 蕭繹問:“她說什么了?”
沈浣畫道:“她只是笑,什么也沒說。”
蕭繹嘆了一口氣。
“沅西的夫人是不是也到撫州找江東去了?你若無事,常進來走動,小娘娘和思卿時常說起你。”蕭繹道。
沈浣畫見有人走來,微微一肅:“我知道了。這兒人多眼雜,我先回席了?!?p> 兩人談及江楓,江楓早已離京,孤身一人到撫州行轅找沈江東。門簾一動,露出石青風氅。江楓頭上只束著一根飄帶,足蹬皂底靴,若不是領(lǐng)口帶著刺繡云肩,就像一位俊俏的后生了。
沈江東抬頭愣了一下:“你的腳程好快!”
“撫州風云際會,來了各路諸侯,你坐困空城了?”江楓進來就開門見山。
“你可真是我的汪倫。我正憂愁呢,你就來了?!鄙蚪瓥|道。
江楓道:“那我給你出個主意,你什么都別干,閉門謝客?!?p> 沈江東吃了一驚:“你說什么?”
江楓道:“我說閉門謝客!不算前頭案發(fā)死了一個鎮(zhèn)守,外加無數(shù)署官。但是剩下的未必干凈。我問你,王汝衡來當了半年鎮(zhèn)守,他做什么了?”
“他什么也沒做,被陛下開革了,”沈江東慢慢道,“好主意!叫他們先咬,看咬出什么結(jié)果來。最后咬著咬著,陛下先把我開革了。”沈江東并不想接撫州這個燙手山芋。
“我就說兩點,第一是你是來善后的,別再發(fā)掘其他的。第二是你對撫州不熟,所以對誰也別露底。”江楓自付心思有限,說話便十分謹慎。
話說這日以后,來拜望的撫州官員總是找不見沈江東。沈江東陪著江楓回故里上墳,又登云臺山拜望江楓的同門。今天垂釣,明天賞秋,過得不亦樂乎。
如此躲了六七日,沈江東有些頂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