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作對的下場?!编嚫哐a了一句,齒間森森,他是在警告我。
他的聲音變得愈加尖利,陰冷。他的閹人屬性,在這一刻暴露無遺。
當(dāng)天牢,只剩下鄧高和我兩個人的時候,我們表面上費力裝出來的那一張?zhí)搨蔚钠胶偷拿婢呔蛷氐姿毫藗€稀碎,取而代之的,是如火山噴薄而出的仇深似海,勢不兩立。
我的耳邊不斷傳來重山一陣陣氣若游絲般的痛苦呻吟,一聲聲都像刀一樣扎在我的心口。鄧高這樣折辱他,不僅僅是對義軍的報復(fù),也是在向我示威。
我強忍著淚,一遍遍告訴自己,不能哭,絕不能在鄧高面前哭!我寧愿死在他手里,也不能讓他看見我的眼淚,以為我就這樣被他打敗了。
鄧高進一步向我逼來,我不得已沿著冰涼的墻壁往后退去,手指藏在身后,卻已經(jīng)開始戰(zhàn)栗。
鄧高挑釁地仰著脖子,投下一片陰冷的目光,“呵呵,心疼了是吧?”
“前有公子伯辰,后有義軍都統(tǒng)趙重山,我也沒有想到啊,都與你有著如此深的淵源,我倒專成了棒打鴛鴦的人了,不是活該你我成為仇人嗎?”
“住嘴,你不配叫他的名字!”我極力壓制自己的憤怒,才沒有破口大罵,而是用極低沉不甘的語氣回了。
我知道鄧高設(shè)了一個圈套,正等著我往下跳,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和鄧高正面交鋒,我極恨,也極怕,怕自己苦心孤詣的謀劃,會因一時疏忽或是沖動而毀于一旦。
我不允許自己露出任何破綻,他想激怒我,我偏要忍著。
“他?你說的是誰?”鄧高狡黠地皺眉,隨后拖著長長的戲謔的嗓音,“哦,是伯辰?!?p> “你當(dāng)然要心疼他多一些。不妨再告訴你一個秘秘,你想知道伯辰是怎么死的么?我不介意說給你聽!”鄧高瞥了那天牢的窗口一眼,佯作惋惜狀,“嘖嘖,那可是極大的場面,豈是眼前這些,小打小鬧可以比的?!?p> 我已感到一口渾濁的惡氣堵在胸口,萬般難受,糾纏我多年的夢魘就這樣一道驚雷一般猛地劈了下來,將我的回憶生生撕裂開一個口子,我便看到了那凄慘的一幕。
靈均宮,尸橫遍地,血光凄厲,一身素白的袍子,被紅色染得妖冶斑駁,他孤獨地躺在冰涼的地板上,那清貴溫和的眸子再也沒有睜開,還有,他緊閉的雙目,鼻子,耳朵,嘴角,處處都淌著血,人已沒有氣息了,可血還是如蒙蒙細雨般往外滲著,就算滲個三天三夜,也要滲干,流盡。梁上繞著鬼魅一般的青煙,化成一個邪佞的妖怪,張開了血盆大口,大塊朵頤地吞噬著他的供奉,活生生的人命,是他此刻最愛的祭品。
庭院上空充斥著濃厚的怨念森戾的血腥氣,漂浮流竄著的是絕望不甘的靈魂,他們被殘忍地奪去生命,他們嗚咽,凄喊,慘叫,朝天地哭訴不公,可直至聲嘶力竭,也沒有得到半點回應(yīng)。
惡魔來了人間,神仙也愛莫能助。
我一直都不敢去細想那一日,哪怕聽到一點一滴關(guān)于他的消息,我都會連續(xù)數(shù)月地做噩夢,以至我很害怕天黑,害怕睡覺,因為我知道夢里有惡鬼在等著我。
我無能為力,只能惴惴不安地等著黑暗來臨,又惶恐地期待惡鬼將我遺忘。
在朝陵看似平靜的三年,其實是我度過的最水深火熱的三年,我沒有一天不在盼著東秦遭到報應(yīng),看他們摧毀了自己唯一的神之后,又會怎樣荒唐可笑地收場。
鄧高依然在我面前得意地表彰他六年前的功勞,我也才意識到自己才是真正被他困在這座牢籠里的人。
他對我的抗拒無動于衷,沉浸在勝利般的扭曲里,繼續(xù)夸耀著。
“先帝狡猾啊,我一直以為密卷在乾明殿的密室里,可密室里我看了,沒有,那就一定在靈均宮了。我便問伯辰,密卷是不是在你靈均宮啊,交出來給我吧,他死也不肯,我便打斷了他的腿,挑斷了他的手筋,我說,你再不告訴我,我就要挖你的眼了---”
我腦中嗡地炸開,再也聽不下去了,幾乎沒有任何思索便掏出了隨身攜帶的一把匕首,猛地朝鄧高刺去。我不是要殺他,我也知道不會成功,可當(dāng)時的我,沒有任何辦法了,我只想讓他最快地住嘴。
鄧高反扣住了我的手,一把便把我推倒在地,他冷冷地一腳踢開摔在他腳邊的匕首,惡毒地捏著我的下巴,逼著我繼續(xù)聽下去。
“還是聽罷,他是為你死的,他咬斷了自己的舌頭,也沒有把你供出來。他自詡?cè)柿x,我便要看看,他是真的仁義還是假的仁義,靈均宮上下百余人,全部在他面前一個個倒下,七竅流血,腸穿肚爛,他愣是沒有絲毫動搖。難道在他眼里,只有你的命是命,其他人的命就不是命了?那他靈均宮的人豈不是死得冤極了?”
“天下人怎么會知道,他們追隨敬仰的大公子,其實最是個無情無義,視子民如草芥的偏心眼,哈哈哈,伯辰啊,就是當(dāng)今欺世盜名之第一人。”
我心碎得眼淚忍不住直掉,卻也呵呵冷笑,我用最鄙夷的目光瞥向鄧高,咬牙道,“他是這個世上最清白的人,你抹黑不了他,就算你逼著史官去貶低他,也做不到,你不知道民間為他修了多少廟宇,他受萬民朝拜,有萬世稱頌,你爛了舌頭,可百姓沒瞎了眼!”
“他是為了我一個人嗎?他是為了不讓東秦落到你這個奸賊的手上,不讓大好河山被你禍害糟踐,靈均宮英雄鐵骨,萬世流芳!”
“你鄧高才是,開天辟地恩將仇報第一人!”
“你受了先帝多少恩惠,先帝那么信任你,你卻殺了他最心愛的兒子!”
鄧高一聽“恩惠”兩個字,面目變得猙獰起來,朝我猛地怒喝,“恩惠?賜我這一幅不人不鬼的身軀,賜我三跪九叩,察言觀色,挨他的打罵,吃他不要的吃食!我是誰?高興時就賞,生氣時就罰的,一個玩物而已!他信任我怎么不告訴我八方密卷根本不在皇宮!騙了我整整三十年!憑什么他就是人上人,我就是腳底泥!”
我不屈地瞪著他,看他像瘋狗一樣,張牙舞爪,就算他撲過來將我撕碎,我也不怕。
他的雙眼瞪得如銅鈴一般,布滿了血絲,好像他受了天大的冤屈,一點也想不起來曾仗著先帝的寵信威武地穿梭在朝堂,一個內(nèi)侍被人恭維地叫著大人,不曾借著聲勢斂來珠寶銀錢,置辦田園地產(chǎn),一家子人雞犬升天。
我痛斥道,“你矯詔奪嫡,原就是大逆不道,該千刀萬剮。”
鄧高甩甩衣袖,不屑道,“難道你不是在忤逆謀反?那龍椅上坐著的可是他的親弟弟,你反的還不是他贏氏的天下?”
“我再霸道,也沒有像你一般,將他連鍋端了罷!”
我終于知道為什么公子會死在鄧高手上了,是因他沒有鄧高萬分之一虛偽和無恥。鄧高是蛇蝎心腸,張嘴便顛倒黑白,肚子里全是趕盡殺絕的主意,還要為自己的喪盡天良找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慕杩冢宜啦换诟摹?p> 公子在世的時候,他將自己的野心和惡毒掩飾得很好,表面上一幅愛財如命的奴才樣,讓人只當(dāng)他是先帝養(yǎng)的一條聽話的狗,等先帝一走,說宰就宰了。誰知道他是披著人皮的鬼,在黑暗中伺機埋伏,嗅出道上千載難逢的一絲活氣,就將人連皮帶骨地啃噬干凈,并把兇光瞄準(zhǔn)了一旁毫不知情的孩子身上。
他身后的那些披著人皮的惡鬼一擁而上,把那孩子生吞活剝了。
公子,就這樣被他拖進了地獄。
我想起公子萬般痛心,可萬念俱灰之下,也猶如金剛塑身。
我忍不住朝自己冷笑,我究竟怕什么,我為什么不敢直面公子的死呢?我是來干什么的?我是來將鄧高送進地獄,給公子償命的??!難道不是他該怕我的嗎?
淌過紛亂,漫長的六年時光,我一頭闖進了如鉛般沉重的黑暗,再次見到了那令人心碎的一幕,我看到伯辰倒在血泊中,天下大亂,而他,像天邊一片殷紅的湖水里沉睡的天鵝,他仍然是最純潔的模樣,天地間,沒有比他更干凈的靈魂了。
他的身上,容不得一絲塵世的污穢,他的身上,披著明亮的光。
我終于第一次看清楚了,我終于明白,所有噩夢的盡頭,不過是他,那我為什么要怕呢。
我記得,他走的時候,我逃命去了,公子慘遭凌虐,折辱,都是我靠著傳言得知的。若是往常,我一定不敢去回想,我最大的勇氣,也只是站在他的靈位前,為他默默添香而已??墒沁@一回我沒有再退縮,我把自己逼到懸崖邊上,心知這底下是讓我粉身碎骨的萬丈深淵,便抱著自毀的信念,不過一閉眼,便跳了。
他從來不屈,到死也沒有認(rèn)輸,我又怎么能輕易妥協(xié),丟他的臉?
我所有的回憶里,最刺目的是血的紅色,所以當(dāng)我看到在血色彌漫中,那湖心保留著最純潔的白色時,我仿佛得到了最柔軟有力的依托,我不再惶恐地往下掉,而是慢慢地,平穩(wěn)地,回到了地面上,并站穩(wěn)了腳跟。
我終于擦掉了眼淚,并麻木地看了鄧高的嘴臉,心想,“你等著,等著吧?!?p> 鄧高見我不說話,以為他贏了,便高興了一下,道,“至少在我手里,我能讓他繼續(xù)姓贏?!?p> 他便趁熱打鐵,朝墻內(nèi)望了一眼,道,“你若肯將八方密卷交給我,我就讓你帶走他?!?p> “除此之外,喬家先前充公的財物,宅邸,也悉數(shù)奉還,我再賜你世襲侯爵,往后喬氏一族,不僅能在咸陽抬得起頭來了,還能躋身王侯,這可比你父親當(dāng)過的太傅,要顯貴多了。你叔叔伯伯受了你很多連累,何不趁著這個機會好好補償他們呢?”
“交給你?怎么說?”我啞著聲音冷笑了一聲,心想,鄧高就這么迫不及待,露出馬腳了,怪不得贏桑和霍沂都防著你。
鄧高換了一幅面孔,變得謹(jǐn)慎起來,他拉著陰沉的臉,也壓低了聲音,同我密謀著,“老夫身為禁衛(wèi)軍都統(tǒng),掌管內(nèi)宮一切事物,又兼郎中令,輔佐朝中大小政務(wù),可見陛下信任。由我親自將八方密卷呈給陛下,再穩(wěn)妥不過了?!?p> 他的眼睛里閃著急切的貪婪的光。
我心領(lǐng)神會,只陰森森道,“地宮我是會帶你去的,但是我身邊必定還跟著其他人,你想我怎么幫呢?眾目睽睽之下直接給你?別說我做不了主了,即便我能,我也會把密卷給豫州,斷不會給東秦,更別說給你了?!?p> “你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你方才親口承認(rèn)虐殺大公子,難道我轉(zhuǎn)頭就能忘了嗎?”
鄧高氣急道,“那你便休想帶走趙重山!”
我厲聲打斷,“那便試試!你逼死一個大公子還不夠,大可再逼死我,人固有一死,咱們,就黃泉路上見好了,只怕大人做了鬼,更沒有好日子過?!?p> 鄧高一聽,氣得咬緊牙關(guān),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再次看向鐵窗,只道,“開門,放我進去?!?p> 鄧高這回沒有多話,照做了。
只聽咔一聲,鐵門開了,我的心重新提到了嗓子眼,有那么一刻,我是不敢進去的,只是遲疑了一瞬,我還是忙奔到了他的身邊。
見他渾身是傷,血垢凝了一層又一層,鐵鏈嵌進了他的皮肉,將他的手腳磨得幾乎見骨,臉上全是數(shù)不清的深深淺淺的鞭痕,有一道最長,從他的左邊額頭穿過了鼻梁,停在了右邊的下頜角上。
剛剛心底那一股好不容易和鄧高對峙時支撐起來的硬氣,便在咫尺之間見到他的那一刻,就猝不及防地崩塌了。
我心顫不止,再次忍不住連落了好多淚,他已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了,整張臉上,只有睫毛還算干凈,如果不是這睫毛還認(rèn)得,我怎么敢說他就是重山呢,我哪里也不敢碰他,只是我的眼淚不經(jīng)意掉在了他的臉頰上,我都心疼會加重他的疼痛。但他此刻氣若游絲,眼皮睜不開,只有些許的顫動。
我要求鄧高將他放了下來,這樣,我便竭力托住了他的頭,急切地試著將他喚醒,“重山,你醒醒,是我,我來了?!?p> 他這才微微動了動嘴角,喉嚨里好不容易滾出一兩個模糊的字,“清,華?!?p> 他艱難地?fù)伍_雙眼,可眼神迷離,似乎在茫然地搜尋我的影子,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看得見還是看不見我。
我又看到他用盡全力微微抬起一只手,可到了半空忽然像被人丟棄的刀一樣砸了下去,我忙一把接了緊緊握住。
“重山!”
他躺在我懷里,似囈語,“清華,我是在,做夢么?”
我哽咽道,“不是啊,你好好看看,真的是我。”
他努力地盯著我的臉,眼睛里面慢慢有了些神色,但他每說一句話,都要用盡全力,“是你,你,怎么來了?”
我亦盡量讓自己顯得平靜,不慌張?!拔襾砭饶惆 !?p> 他閉上了眼睛沒有回答,似乎又昏迷過去了。
我很害怕,不斷喚他。
忽然他好像有了力氣,艱難地從我手上爬起來,便把我往外推,“我,不用你管,你,走!走!”
他的手推在我身上,可因為力量太微弱了,便是碰上了也如同棉花一般,絲毫也推不動,可他一遍又一遍這樣做,眉頭痛苦地擰作一團。
我不禁哭了,“你做什么?”
他垂著臉,喃喃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你不是,收到我的,和離書了么?”
這句話倒是說得流暢極了,我心一沉,頗受屈辱,哽咽道,“收到了?!?p> 他幽幽接道,“好。那我們,橋歸橋,路歸路?!?p> 我一垂眸,數(shù)行淚一齊滾落。
“你走吧!”他又推我,說完這句話,便又倒了下去,他故意把頭別到一邊,也不看我了。
我忍著心酸,耐心地把他重新扶起來,紅著眼道,“我懂了。可我,還是要救你的。”
這一下,他又像一頭生病的暴怒的獅子,欲對我狂吼,卻沒有什么聲音,只能拼命地張牙舞爪,其實也不過是瞎晃幾下而已,“救什么救,你都自身難保了!你走,我不想看見你!”
他身上的鐵鏈同時嚓嚓作響,我禁不住還是受到了一些驚嚇。
可這一幕,亦似曾相識。
那是多少年前,他被人在街上追殺,我去救他,他也是這么吼我的。我以為他是賭性大發(fā),便罵他不爭氣,可實際上,他只是為我第一次進賭場,想幫我籌錢罷了。
憶起往事,我心頭涌起許多暖意,好似我只記得他是我夫君,不記得他曾給過我和離書,好似我們又回到了那一天,我卻不忍再對他說一句重話。
如果我不來,他就會死,如果我來了,我就會死。他不想讓我來,正如我不想讓他死。
其實我有很多話想和他說,但想來想去,只剩了一句,我知道他一定會開心的。
我仍是耐心地向他解釋,喃喃道,“我拼了命要救你,是因為不想孩子一出生,便沒有了父親。”
“我們有孩子了,重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