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對完了?”
“可算完了!”
“這次沒問題嘍!”
“再有問題我都沒臉待在這里了!”
“你要這么想:你可是從連項(xiàng)目名稱都看不懂到現(xiàn)在看得懂項(xiàng)目書,做的了統(tǒng)籌,進(jìn)步很大了,不要苛求自己嘛!”
“哪有你說的那么厲害,都只懂皮毛而已?!?p> “我可沒夸大事實(shí),項(xiàng)目書你看得懂了吧,我可是聽江總夸過你的。統(tǒng)籌,我自己親身有體會,很不錯?。∵€有顧客咨詢,不是表現(xiàn)的也蠻好嗎!”
“朋友,謝謝你的鼓勵喲!”
“你說,你這人怎么就聽不得真話呢?我說的都是實(shí)話呀!”
“嗯,實(shí)話??晌易蛱靹偙豁n主任糾過錯。”
“老手都有失手失誤的時候,何況你一新人!壓力不要那么大,承認(rèn)有進(jìn)步才有動力嘛!”
子默定睛看著向梅。她說的也沒錯,比起剛開始什么都不懂,竟出錯,現(xiàn)在確實(shí)算很能干了??伤€是誠惶誠恐,生怕出錯出問題,所以每個工作做完都要來回反復(fù)地檢查,直到確認(rèn)沒問題了才提交歸檔。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細(xì)致的一面,此番算重新自我認(rèn)識了。
工作室里所有人加起來有十五個,不算多,可也是個小社會了。身處其間,每天都覺得特別真實(shí)。說來,學(xué)校也是個社會,可學(xué)校單純多了。每次從學(xué)校離開到工作室,或從工作室去學(xué)校,像在兩個世界穿梭,有些奇妙。
向梅近來有點(diǎn)奇怪,經(jīng)常在工位發(fā)呆,手托腮地看看這個人看看那個人,每個人好像都是她的研究對象,有一天她透過玻璃窗看著辦公室里跟人談事的江宸,對身后的子默道:“工作中的男人果然超有魅力!”子默丈二和尚不知她在說什么,“哦”了一聲算作回應(yīng)。向梅斜眼瞥了眼不明就里的子默,向江宸的辦公室努了努嘴。子默順著她的指引也看向了江宸的辦公室。
“是帥的吧?”
“……你覺得帥?”
“你覺得他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別裝糊涂!你知道我問的什么?”
被向梅直勾勾地盯著,子默頓時有點(diǎn)局促。她們從來沒有談過男人,甚至連彼此過往的情感都沒談過,驟然談到男人,子默一時語塞,不知該怎么說。躊躇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道:“你看上他啦?”
一閃而過,戳中心事的神情。子默后來想:應(yīng)該是的吧?向梅多半是看上江宸了。可向梅緊接著夸張地笑道:“你真逗!談?wù)搨€男人就是看上啦?”
至今的人生中,身邊只有過一個男人,就是季饒。而這個人如今也不在身邊了。說到男人,她確實(shí)經(jīng)歷欠缺的很。被向梅取笑,她并不覺得丟人,只是有些傷感。
“哦,還以為你看上他了呢?”
“怎么,我要是看上他了,你要當(dāng)紅娘嗎?”
一來二去,子默基本摸清了向梅的思路,反正不是真的,開幾句玩笑也無妨?!凹t娘……我還沒當(dāng)過。不過為了你,我不介意當(dāng)一回?!?p> “你舍得啊?”
“我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
“看,又在裝糊涂!”
“是你在故弄玄虛!”
“是我還是你呀,你好好想想喲!”
向梅說完意味深長地看著子默。
“你就瞎說吧?!?p> “我瞎沒瞎說,你猜猜呀!”
向梅說完一溜煙地離開工位朝衛(wèi)生間的方向去,子默正要出口的“猜你個頭!”卡在了喉口,最后生生地咽回肚里。
江宸,是仇人,是朋友,一直以來,子默也沒能理清。但有一點(diǎn),她越來越清楚,他們的相處,朋友身份是超過仇人身份的。會不會有一天,仇人這個身份就卸下了,會嗎?想到這里,她便想不下去。卸下,如何卸下?她可以接受自己的生命有八年歲月不省人事,但沒辦法接受在這段歲月里失去的季饒。季饒是她心里的太陽,如今太陽沒了,她只覺得周圍黑漆一片。
江宸迄今所做的一切,她都是以一個受害人的身份來看待的。雖然有時候她會覺得他其實(shí)不必那樣不必這樣,但對他的出發(fā)點(diǎn),她從未往男女關(guān)系上想過。向梅所暗示的,可能嗎?想著這種可能性,回想過往的種種,她還是無法斷定江宸是否有那個心思。即便有,他們也不可能。他們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這樣就挺好的。再進(jìn)一步,他能不能承受她不清楚,她是無法承受的。
每逢體育課,子默基本都在圖書館度過。從前上學(xué)的時候她是不喜歡去圖書館的,覺得太靜,稍微弄點(diǎn)聲響就被季饒警告。要不是季饒老喜歡泡圖書館,她才不去呢?,F(xiàn)在卻不知怎么了,在圖書館待一下午都不覺得煩,興許躺著那些年月性情發(fā)生了改變吧。
她拄著拐杖輕輕地挪著步子,在書格間找書。身體畢竟不平衡,步子沒挪好,先前找好的兩本書從腋下摔了出去,其中一本掉在了一個人腳邊。她著急說了聲“對不起,對……不起”,看到是季饒,她怔了一下。季饒彎腰將腳邊和另一處的書分別撿起來,看到是子默后,稍頓后道:“你要找什么書?我?guī)湍?。”“不用了,我自己找吧。謝謝?!奔攫埧粗?,稍頓后沒再說什么,把那兩本書合在一起遞給子默。子默繼續(xù)在書格間找書,有本書在架子的第五層,她墊腳試過好幾次都沒夠著,正準(zhǔn)備再試一次,這時頭頂有只長臂伸過,取下了那本書。子默沿著那只長臂扭頭,發(fā)現(xiàn)季饒正站在自己身后,距離很近,近的她都聞到他腋下的氣息。他自小愛干凈,身上永遠(yuǎn)清清爽爽的,跟他比起來,子默覺得自己像生活在雨林里,身體總黏黏的。從前總愛粘著他,喜歡待在一起是一回事,貪戀他清爽的身體也是原因。多么熟悉的感覺,可惜只是一剎那。“我?guī)湍隳弥?。還要什么書,我?guī)湍阏?。”季饒說著把子默原本夾在臂彎里的兩本書也接到了自己手上。還要找一本,四本書,自己拿著確實(shí)有些吃力,子默便道:“還有一本上海財經(jīng)的《貿(mào)易分析》。這是索引號?!奔攫埥舆^子默遞來的紙條,輕“哦”了聲,便朝紙條所示的格間找去。子默靜靜地跟在他后面。只有在這種相對封閉的空間里,他也看不見的時候,她才敢肆無忌憚地望著他,盡管只有背影。
季饒拿著找到的書來到她跟前。他看著那本書封底前一頁底部的肖像畫,半晌不語。子默正好奇他在看什么,便聽到:“還記得這個嗎?”季饒的肖像畫。當(dāng)年她跟著他來圖書館,無聊的時候就悄悄在他借的書后面畫他的小像,他發(fā)現(xiàn)后說她破壞公物。大學(xué)就上了不到三個星期,來圖書館也就三四次,留有他肖像的書沒幾本,沒想到今天竟遇見了一本。
“記得。居然還在?!?p> “書沒怎么磨損,看來借閱的人不太多?!?p> 子默說著從季饒手中接過那本書?!斑€覺得丑嗎?”
“丑。太丑了?!?p> “這樣的,我如今也畫不出來了。丑,也只能這樣了?!?p> 子默說著想換腳支撐身體,重心沒穩(wěn),眼看著就要倒向身后的書架,季饒見勢伸手去扶,一手扶腰,一手接住了脫手的拐杖,將子默抱在了懷里。他們都沒有動,靜靜地這樣抱了好一會兒。季饒欲松手時,子默抱緊了他,道:“再一會兒,一會兒就好?!奔攫垱]再動,默默地閉上眼睛,強(qiáng)忍著心口的涌動。久違的人,重新在自己懷里,他也不想松手。子默如自己說的,一會兒后便松開了。她眼睛朝下,他還是看到她濡濕的睫毛。子默接過他手中另外三本,還有拐杖,說完“謝謝”轉(zhuǎn)身就走。季饒猶豫了幾秒,對著她的背影道:“對不起!”子默停下腳步,沒回頭,也沒吱聲,像在緩慢地接收這句話里所包含的信息。季饒哽咽著說,哽咽著注視子默的身影消失在書架的盡頭。
一直到圖書館座位上,子默都沒哭出來,心里像被刀子割碎了,卻哭不出來。再看到那本書上季饒的肖像時,卻哭了出來。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為曾經(jīng)美好的時光?為曾經(jīng)深愛的人?抑或?yàn)槲锸侨朔堑慕裉欤克恢?,眼淚不受控地流,好在她選了一個偏角落的位置,一個人靜靜地哭,也沒人來打擾……
傷疤結(jié)了痂就好了。這話父親經(jīng)常說。可自己心里這道疤從未結(jié)痂,只是一直沒敢碰,誤以為結(jié)痂了。季饒,我該怎么放下你?子默在心里不斷地問,問季饒,問自己,甚至問上天,問來問去,就是沒個答案。
她想翹班,不想去江宸的工作室,可有個項(xiàng)目資料前幾天韓燁就說挺急的,思索再三還是去了。完全沒有心情做事,對著電腦和手頭的資料走神,幸好這個時候大家都下班了,工作室只剩下星旭和江宸,她偶爾回神時在心里嘀咕:“他們看上去都挺專注自己的事情,應(yīng)該沒注意到我不在線吧?!?p> “資料很難看懂嗎?”
子默回神,瞅見江宸雙手抱胸地靠著她的桌邊站著,支吾道:“啊~嗯~是有點(diǎn)難……”其實(shí)她一個字都沒看進(jìn)去……
“哪里看不懂?”
江宸作勢俯身看向資料,意欲幫忙解答,忽然間距離太近,本來就心煩意亂的子默此時更加躁亂,情急之下猛地從椅子上站起,頭直接撞向了江宸的下巴,江宸悶哼了一聲,伸手捂著下巴。子默那一下力道挺足的,江宸覺得自己的牙齒都要脫落了。子默也沒什么好的,因?yàn)槠鸬奶停p腿的平衡力本身就差,剛一站起就像一邊歪倒下去,幸得江宸眼疾手快抓住了她胳膊,可江宸同時要照顧被襲擊的下巴,加上他當(dāng)時的姿勢本來也缺乏平衡,最后跟著也向地上倒去。
子默側(cè)身坐在了地上,因江宸拽著她胳膊,所以倒下的速度有所緩解,除了著地一側(cè)的胯骨有些疼,別的還好。江宸就有點(diǎn)慘了。不僅嘴著地姿勢難看,拽著子默的那只手臂因?yàn)樯眢w扭轉(zhuǎn)的方向過大,肩甲處疼得厲害,膝蓋還磕到了地,也疼。顧不上自己的,趕緊擺正身體,問子默可有傷到。
子默神情淡漠地擺脫他扶在肩頭的手,道:“沒事。”并試著站起來。
江宸再次伸手扶她起身,再次問道:“真的沒事?”
子默再次甩開他的手,默不作聲,也不看他。
從子默今天出現(xiàn),他就覺得她有心事。早就想問問她,可辦公室一直有人,待星旭離開,他才出辦公室。
“心情不好?”
稍事靜默后,只聽道子默道:“你可以不要關(guān)心我嗎?”聲音里充滿著壓抑的憤懣。
江宸悄默地深吸了口氣,道:“好像已經(jīng)不可以了?!?p> 子默看著他,嘩地哭出聲。無措地?fù)u頭,右手扶額,抓眼角的淚水,身體隨著弓起來。江宸擔(dān)心她再次摔倒,再次伸手扶住她。可她動作很激烈,使勁要擺脫他,江宸卻抓得很緊,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有那么一分鐘的時間,他們就這樣默默地糾纏著,直到子默似乎沒有了力氣,滑到地上。江宸依然沒有松手。
子默像是有話要說,又像被施了妖法,口不能言。她情緒太激動,江宸擔(dān)心出事,一直緊拽著她。肩膀倏地劇痛,原來子默對他下口了。他悶哼一聲,咬牙強(qiáng)忍著,過了好一陣,肩膀處才感覺好些,不知道是子默口下留情了還是自己適應(yīng)了這種疼痛?
子默就勢靠在了他肩頭,那里除了痛,還感到了濡濕。勃頸處有她鼻息間的熱氣,胸前有她的起伏,他們從未如此刻般親密。江宸始終拽著她的手臂,好幾次想伸手?jǐn)堊∷难?,把她抱在懷里,卻擔(dān)心驚了懷里脆弱的兔子。腰很酸,卻甘之如飴。
“可以告訴我出什么事了嗎?”子默平靜下來后,江宸試探著問道。
一陣沉默后,子默沙啞著嗓子,道:“今天在圖書館碰見季饒了。”
江宸身體僵了一下,他自己可能沒有意識到,靠在他肩頭的子默卻感覺到了。
“原來如此。”一碰到季饒的話題,他本能的就詞窮。
“他幫我找書,找到了一本當(dāng)年我們一起自習(xí)時借閱的書?!?p> “那挺巧的?!?p> “那本書后面有我當(dāng)時無聊畫的畫?!?p> “畫的什么?”
“畫的季饒。可我水平有限,實(shí)際上畫的一點(diǎn)都不像他。”
“他應(yīng)該不介意。”
“他很介意,說我畫的太難看了。還說我不應(yīng)該在書上亂寫亂畫?!?p> “你肯定沒聽他的話?!?p> “嗯。我還是照畫不誤。后來畫功有進(jìn)步,他還是說畫的太難看?!?p> “可能他還沒看到令他滿意的?!?p> “也許吧。繼續(xù)畫的話,也許有一天會有一幅他滿意的??上]有了機(jī)會?!?p> 江宸懂她的意思,沒再出聲。
“什么都可以接受,可以原諒,唯獨(dú)季饒……一想到他,我就恨你?!?p> “該恨的?!?p> “可是恨很痛苦,很難受?!?p> “對不起!”江宸低頭,手上不自覺地加重了力道。
他們這樣待了將近兩個小時,江宸的肩膀、腰、腿早就麻了,酸了,很想動動,可子默一點(diǎn)動的意思都沒有,后來竟這樣靠著他的肩膀睡著了。江宸小心翼翼地把她的頭移到自己懷里,準(zhǔn)備抱她到沙發(fā)上。落下時她醒了,道:“我想回家?!彼斓溃骸昂?。”
一路無話。
此后近十天子默都沒去工作室,也沒跟江宸聯(lián)系過,江宸也沒找過她,彼此杳無音訊。一個星期三下午,子默重新出現(xiàn)在工作室,星旭問她:“子默,你來了。身體有好點(diǎn)嗎?”她答:“好多了。謝謝?!笨磥碜约翰辉谶@段日子,是以身體不佳為由的。江宸不在工作室。來之前她可是認(rèn)真想了想該怎么跟他打招呼!
她特意待到了晚上八點(diǎn),依然沒有見到江宸。直到三天以后她才從韓燁口中得知他已經(jīng)不在本市近一個星期,去倫敦了,說是出差??勺幽X得不是出差,起碼不純粹是出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