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后的樂坊開始熱鬧起來,今晚是朝歌登臺表演的日子,樂坊內(nèi)外都被擠得水泄不通,有些賓客甚至想要坐在屋檐上聽曲,還好小昭派人將這些沒有入場券的人勸走,讓他們下個月盡早買票。但許多人還是舍不得走,執(zhí)意要站在樂坊門口,一賞曲樂。小昭沒法子,只能告知這些人在外頭不許喧嘩。
古琴若水已經(jīng)擺放在舞臺中央的案上,賓客也都入座在臺下翹首等待。朝歌穿了一身乳白色的長裙,外披著丹色紗衣,素雅的妝容,捏著裙擺緩緩地從樓上走下。她對眾人嫣然一笑,驚起一片驚呼。而她似乎像是沒聽到眾人的贊美之語,跪坐在若水琴前。小昭一個眼色,各位姑娘將大堂中的燭火吹滅,只剩下朝歌身邊的幾盞燭火,散發(fā)著光芒。嘈鬧聲瞬間停止,眾人屏住呼吸,等待她的彈奏。
纖長的手指觸碰琴弦,發(fā)出悅耳的聲響。她的雙手似乎有種魔力,在琴弦上行云流水的走動,使曲聲一會兒干凈利落,一會兒婉轉(zhuǎn)曲折,直勾人心魂。曲子進入末尾時,一位穿著紅衣的女子突然跳入舞臺上方,在朝歌周邊起舞,展示婀娜多姿的舞姿。而大堂的燈火也隨著她的出現(xiàn),重新點上,瞬間大堂燈火通明,人們從沉醉中驚醒。眾人想要仔細看女子的樣貌,但女子的臉上卻別著紅紗,不過那雙眼盡是嫵媚。
她來了,那他也一定到了。朝歌慢下手中的動作,示意小昭,小昭立刻明白,讓一旁的樂師繼續(xù)彈奏為這位紅衣女子伴奏,而朝歌的琴聲慢慢謝落,自己悄悄地離開舞臺。
他來了,他終于到了。
她輕盈地踏上臺階,心臟也隨著加速晃動,嘴角忍不住的上揚,已經(jīng)快兩個月沒有相見了,一切都還好嗎?
果然一位身材高挑,穿著長白衫的男子站在她的房內(nèi),面對著窗外的景色。
“少主。”朝歌輕聲又帶有俏皮的語氣說,含情脈脈地看著他的背影。
那男子轉(zhuǎn)過身上,他的鼻子堅挺,模樣俊朗,眼神柔軟,但是左半邊臉上卻戴著一副黑色面具。這副面具無法掩蓋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柔和氣場,若說顧諾是夏日中的旭日,他就是寒冬里的暖陽,溫暖但有力量。蘇燁對她溫溫一笑,“琴聲越發(fā)好聽了?!彼穆曇羰秩逖?,讓人有種安全感。
朝歌眼里藏不住喜悅,“少主過獎了,若水乃是世間獨一無二古琴,朝歌托它福罷了?!比羲浅枋鍤q生辰時,蘇燁送她的賀禮,據(jù)說是世間難得一見的寶物,前朝大師耗了五年功夫,用世間珍貴難得的材料才打造而成,就連師父見了它,都對它贊不絕口?!吧僦骺熳?,朝歌給你泡茶?!被蛟S只有在蘇燁的前面她才會像一只溫柔的小貓一樣,喵喵地叫響。她邊泡茶邊問,“到金陵多久了?”
“剛到。”蘇燁看著她,平靜地說,“王叔就在樓下”。
那就是剛進城就來樂坊了,這樣想著的朝歌臉頰露出一抹緋紅,嘴上還是客氣地說:“少主應該先去休息,這幾天趕路辛苦了吧?!?p> “不辛苦,王叔已經(jīng)安排好宅子了,離這不遠?!碧K燁接過朝歌遞來的茶,兩人雙手微觸的一刻,雙雙愣住,一股電流在朝歌身上流動,她的耳根也燒著了。
蘇燁淺笑,他喜歡看朝歌這幅失態(tài)的模樣。
“這樣啊?!背枋栈厥钟樣樢恍?,還想說什么,房門卻被打開。不用想也知道是那位紅衣女子,展悅。朝歌略感不滿地瞪了她一眼。
“少主,我們回去吧,我好困啊,一路坐馬車累死了。”展悅一進門就走向蘇燁,放下紗罩瞇著眼撒嬌道。她有一雙丹鳳眼,臉上有個梨渦,是個機靈古怪的少女。
朝歌心里想,是誰剛剛還跳的那么歡樂,現(xiàn)在卻又困又累了。
蘇燁看了她一眼,“先讓王叔送你回去,我稍后就回來?!?p> 他的話讓朝歌很歡心,他是想和自己多相處一會兒吧。
“不要,我們一起回去嘛?!闭箰傋ブ氖秩鰦桑K于轉(zhuǎn)過頭望向朝歌,“姐姐一定也希望少主好好休息的吧?!?p> 死丫頭,什么姐姐妹妹的,都這么說了,還能怎么辦。朝歌只好裝作體貼,“展悅說的對,少主的確是要回去好好休息了,這么多天舟車勞頓一定累壞了。我明早來看少主,順便參觀下宅子。”
“明早?不行太早了?!闭箰偧泵φf道,并不希望她明早就來。
但少主卻回答,“好,明早來,好久沒嘗張嬸的手藝了吧,明日讓她做些你愛吃的?!?p> “太好了,這兩月可是想著張嬸的飯菜?!彼龑χ?。
目送他們的馬車緩緩離去,街道變得空蕩蕩的,朝歌心中甚是惆悵,都兩個月沒見了,才說幾句話,都怪展悅,這個壞丫頭。
展悅對蘇燁之情是誰都曉得的,蘇燁也曾拒絕過她,說只把她當成妹妹一樣對待。但是展悅卻以為是自己年齡小的緣故,這幾年越發(fā)黏著蘇燁。而蘇燁對朝歌的感情呢?好像眾所周知,卻又撲朔迷離。蘇燁沒親口表明過,卻對她比對旁人更加體貼照顧。朝歌很想知曉他的心意,卻又害怕得到的是拒絕,因此也不敢直接捅破,只好默默地望著他,努力地對他好。
天還灰沉,朝歌已經(jīng)在床上翻來覆去,等待第一縷曙光的到來。她的心早已經(jīng)飛到心上人身邊,卻遲遲不肯起床,她不想讓蘇燁知道她的心思,不想表現(xiàn)地太過于主動,小心的藏匿好自己的心,但有時她又希望蘇燁知曉。這么多年,她一直等待著,等待蘇燁先跨出的那一步,雖然都失落而歸,但每一次的見面又是那么的期待。
她突然想起什么,一躍而起,在衣柜前搗鼓許久。是這件紫色長裙,還是那件藍色白紗?突然發(fā)現(xiàn)一件深紫色的披風,那是來金陵的路上,遇見西域商人,顧諾為他買的。深紫色的披風邊鑲著金絲,衣服前縫制著一些西域玩物,十分有異域風情。她笑了笑,將衣服仔細疊好,依舊放在柜子里那個不起眼的位置。最后,她穿上了一件有些泛白的鵝黃色長裙,因為那件衣裳是蘇燁贈予她的,也是她最喜歡的一件衣裳,只要是有關(guān)蘇燁的東西,她都會格外在意。換好衣服,化了一個精致的妝容,與小昭交待一聲,她就迫不及待的出門。哪怕多在路上逗留片刻也好過在閨房中無盡的胡思亂想。
蘇燁在金陵的宅子雖然偏僻不大卻十分雅致,像極了西蜀影山莊的景致。
“朝歌終于到了,王叔已經(jīng)恭候多時了?!币晃话×糁L須,臉頰旁總是泛紅暈的可愛老頭兒在門口迎接,“昨晚聽少主說你要來,我就早早起床,在這里守著你到來,就想在影山莊,每次都在門口等你從南山歸來?!?p> 見到王叔,朝歌真是喜悅,卻更想要打趣他,“王叔,我也想你和張嬸了,你是不是偷喝張嬸的酒了,臉蛋這么紅。”
王叔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湊上前,輕聲說:“你怎么知道?上好的女兒紅?!彼亲?,回味了酒氣,“香,昨晚喝了幾杯,現(xiàn)在酒味還沒散去?!?p> “金陵倒是有許多美酒,下次來定帶上金陵最好的女兒紅,與王叔一醉方休?!?p> “比張嬸的還好?”他又湊近說,“一言為定,王叔就等你的酒咯?!?p> “好好好,一定記得。”一笑起來,她的雙眼彎的像月牙一般。
“快進去,張嬸已經(jīng)張羅了一桌菜,都是你愛吃的,瞧,幾月不見把你瘦的?!蓖跏孱I(lǐng)她進屋。
兩人有說有笑的穿過院子,進入屋內(nèi)。屋內(nèi)的擺設(shè),裝飾好像都與山莊的少主院內(nèi)的一樣。
“張嬸?!背柙谶h處已經(jīng)聞到飯菜的香味,便大聲叫喚。
“是朝歌丫頭來了吧,快進來喝口茶,小穎快去請少主和展悅那丫頭來吃飯?!睆垕疬€在廚房里忙碌,吩咐一旁的奴婢。
望著張嬸忙碌的身影,她的眼眶卻不由泛紅,張嬸雖然體胖但是卻給朝歌一種娘親般的感覺。小時候,家里雖然有下人伺候,但是逢年過節(jié),娘親也是這般在廚房里忙碌,再端出熱騰騰的家鄉(xiāng)菜,朗兒開心地飛舞雙手,那番熱鬧好似就在昨日,但只是過往煙云,停留在記憶之中。張嬸是地道的西蜀人,她的手藝也與娘親的相似,在第一次嘗到張嬸的手藝時,便多了一份親切感。
“來來來,你愛吃的?!睆垕鹩侄松弦坏啦??!敖o張嬸瞧瞧,好似瘦了一圈,瞧這小臉蛋。”胖乎乎的手撫摸著朝歌的臉,“待會多吃點,里面還有很多?!?p> “辛苦張嬸了,快坐下來休息休息?!?p> “不辛苦,想當年你只有這么高”,她用手比了比,“饑黃的臉蛋兒卻有一雙水汪汪的的大眼睛,看著張嬸可是心疼。如今,出落的越發(fā)水靈兒,張嬸可真是喜歡你,就想是自己的孩子一般,張嬸孩子早去,你們就想我的孩子一樣,轉(zhuǎn)眼間你們都大了?!闭f著說著,她不由的感慨起來。
王叔卻擺擺說,“朝歌,咱們不理她,年紀大了就愛感傷懷秋?!?p> “你這個老頭子,我說幾句怎么了,還不讓人說話了。”張嬸發(fā)了脾氣,嚇的王叔退了幾步,不利落的回應,“我,我好男不和女斗?!?p> 朝歌看著這幅場景仿佛回到了影山莊,他們總是愛這樣斗嘴。
這時,那位去請?zhí)K燁的小丫頭一個人回來。
張嬸對,王叔“哼”了一身,轉(zhuǎn)頭問道:“怎么少主還沒起嗎?”
“少主正在會客。”小丫頭回答。
“張嬸,離吃飯時間還早,那我先逛逛院子好了,我還沒去瞧瞧呢?!背枵f道。
“也好,別走遠了,我快弄好了。”張嬸囑咐道。
朝歌出了屋子,往內(nèi)走去。
金秋已至,院子的空氣里彌漫著桂花的香氣,花瓣也被風吹拂的到處飛揚。后院像影山莊那般,竹林密布。
遠處就是主屋,蘇燁應該就住在里面。她想著他的模樣,他的笑容,一切都是如此溫暖,臉上忍不住一笑。
那門突然被打開,一個陌生男子出門,蘇燁也跟隨其后,兩人說了些什么,互相行禮后,那男子走到墻頭,一躍上頭,翻墻而出。
朝歌略感奇怪,迎上,“少主?!?p> 蘇燁回頭看她,笑著說:“來了。”
“嗯,剛剛那位是誰?”
“一位故人,來金陵了總有許多人要見?!彼⑽⑼蜻h方,又回頭看著她,換了個話題:“蘇揚過幾天也和徐叔來京。”
“真的嗎?太好了”朝歌高興地說。
蘇揚和朝歌一樣是被影山莊收養(yǎng)的孩子,蘇揚比朝歌早到幾年,卻比朝歌小一歲。聽張嬸說,蘇揚從小父母雙亡,流落街頭,經(jīng)常被街上的混混們欺負,莊主見他可憐,便收養(yǎng)他回府。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因此,莊主為他取名為蘇揚。蘇揚有悲慘的童年,但是他的性格卻十分可愛,總會撒嬌。經(jīng)常姐姐姐姐的叫喚朝歌,朝歌把對朗兒的思念與愛都給了蘇揚,待他如親弟弟一般。
“少主?!蔽萃鈧鱽硪宦暻宕嗟慕袉荆皬垕鹱屛襾韱灸銈??!?p> 聽到聲音,朝歌微微皺了皺眉,又是展悅,真的那里都有她。
“好。”蘇燁答應道,又望向朝歌,“我們走吧?!?p> ~
“京城如故,只是物是人非。”飯后蘇燁品著廬山云霧,望著窗外說道。
朝歌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陣風吹過,樹葉簌簌地滿天飛舞,“要變天了?!?p> 蘇燁抿嘴一笑,“金陵的冬天可要比南山冷得多,可仔細點,別著涼?!彼氲?,每到冬日,朝歌總是抱著暖爐不肯松手,連琴也懶得練,被師父拿著鞭子責備的場景,笑容不自覺的浮現(xiàn)在自己的臉上。
金陵的冷,她怎么會忘卻。那刺骨的洌風讓人陣陣顫抖,冰凍到?jīng)]有知覺的雙腳,只知道麻木地前進。朗兒的小臉被吹得通紅,母親用披風幫他緊緊的裹住,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
她收起情緒,轉(zhuǎn)向蘇燁,“少主還記得離開那年的冬日?”
他的笑容逐漸消逝,“記得,那年初雪比往年來的晚,還以為是個暖冬,沒想到過幾日,大雪接連下了四天四夜。積雪厚厚的一層,到處一片白茫茫?!滨r血在白皚皚地雪地里流淌,那樣的鮮明。慘叫聲劃過寂靜的冬日,讓人震栗。他還記得,記得一聲聲的慘叫,記得一張張血流滿面,猙獰的臉龐,記得母親那雙絕望的眼睛,他記得一切。即使曾想要遺忘一切,可是那一張張悲慘的面孔總是會在午后夢回對他喊,報仇,報仇!
蘇燁有些微顫,閉上眼緩緩神。
許久,他睜開眼說道:“朝歌,你回南山吧,回你師父身邊,過兩年再來。樂坊交給小昭經(jīng)營?!?p> 朝歌感到驚訝,為什么這么說?“為什么?我不從,我不答應?!?p> “你放心,你仇我會幫你報,你要的東西我定尋來給你,等兩年你再來金陵,團聚。”他的目光透露出一些奇怪的感情,是希望朝歌答應,還是希望她不答應?或許蘇燁自己也在猶豫。
朝歌笑著緩和氣氛,“才不要,我已經(jīng)和義父說好了,在皇宮里的雪南芝我要親自拿到,讓朗兒蘇醒。而且我也知曉你與義父在謀劃什么大事,所以我不想回去,我也不要回去,讓我?guī)湍銈??!彼龍远ǖ匮凵裢K燁。
沒錯,一直以來都以為朗兒隨母親去世,直到兩年前,義父帶朝歌去一個山洞中。那山中極其寒冷,而朗兒竟然躺在那里面,身旁照料他的是西蜀的神醫(yī)方甘。原來當年朗兒也被義父救下,只不過一直處于沉睡狀態(tài),義父不忍告訴她,怕空歡喜一場。就在兩年前,朗兒在方甘多年的調(diào)養(yǎng)下,逐漸手腳有了知覺。方甘提議,用雪南芝為藥引可讓朗兒快速蘇醒。但這傳聞中的雪南芝究竟為何物,為何模樣,又在何方?一切都是未知,只有傳聞,連掌握天下秘密的影山莊對此都只有一些皮毛的消息。但即使這樣,只有一絲希望,她也不愿放棄。
后來影山莊動用所有力量,耗盡兩年時間,才尋得它藏身于宮中的消息。朝歌迫不及待地想要尋得它,但一切談何容易。碩大的皇宮,究竟藏在哪了?義父與她說,或者只有深入皇宮才能知曉它的下落。
蘇燁嘆了口氣,“這是為你好?!?p> “我知道?!彼χ鴮捨克?,“可是一起上戰(zhàn)場上,并肩作戰(zhàn)我才更安心,我也是影山莊一員。再說,如果回南山,這么多年勤苦練的琴藝和武藝都白費了,蘇揚和展悅肯定要笑話我?!?p> “好了,我尊重你的決定。”他無奈地說,“現(xiàn)在朝內(nèi)情況如何?”
“一切都按計劃進行?!?p> 蘇燁點點頭,若有所思,“見過顧言,陳奕,吳過他們?”
朝歌點點頭又有點疑惑,蘇燁怎么知道他們?“少主,你也認識他們?”
“談不上認識,不過這些人物即使我們遠在西蜀,也是知道的?!彼胝f什么欲言又止,“你先回去吧,行蹤謹慎些?!?p> “是?!背栊卸Y。像來時的那樣,回去時也是從墻上飛躍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