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地,宛言像一個隱身的間諜潛入了三分廠的領地。
蕭瑟的秋風毫不留情地吹枯了院里的花草,曾經(jīng)這里也是枝繁葉茂,生機盎然,滿眼滿眼的綠。宛言就是在這里和三分廠的兄弟姐妹們打下了華南正大訂單的攻堅戰(zhàn),而此時此刻,眼前竟是滿目蕭然,正如這狼狽不堪的戰(zhàn)果一般,而曾經(jīng),那些兄弟姐妹曾是對這戰(zhàn)果充滿了無限期待,而因此干得熱火朝天。
想到這,宛言又想起了那些淳樸可愛的兄弟姐妹們,不覺感到一絲愧疚。她曾言辭懇切又熱情洋溢地激勵過他們,而如今,卻是這樣一張讓人羞赧臉紅不忍直視力的成績單,那么,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宛言像被一種神奇的力量吸引著,不由自主地繼續(xù)向廠里走去。不得不說,這的確是個神秘莫測的地方,因為宛言直到離開三分廠,也沒有察覺出一個月內(nèi)將她在三分廠內(nèi)所有一舉一動都絲毫不差地透漏給總部的那個間諜,宛言實在想象不出那個深藏不露的超級偵探生著怎樣一張神奇的面孔。
而說到神秘,讓宛言感到更具有吸引力的當然是那個狹長深暗的樓梯,想到樓梯,宛言不由自主地心頭一緊,倒抽了一口涼氣,隨即臉上跟著泛起了一絲紅暈。沒錯,就是在那個狹長的樓梯內(nèi),宛言與何相天不期而遇地偶遇過幾次,然后是那種心神不寧的緊張和悸動,喉嚨發(fā)緊,心臟狂跳。宛言仍能清晰地記得,他那雙初次造訪的手輕輕地揭去了她額頭上的創(chuàng)可貼,溫柔細致地敷上新的紗布,那一次,她因此臉紅心跳,心率失常。直到后來,她的腳背被利器所傷,鮮血汩汩而流,他從天而降,毫不猶豫地抱起她,奔向了那狹長的樓道,然后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臺階上,輕輕地拭去了她腳上的血跡,再為她包扎上柔軟而細致的棉紗,那一刻,她是故作鎮(zhèn)定的,她的心卻被棉紗敷得柔軟地要化掉了。
是的,她不是十八歲的小女孩了,對男女之情一無所知。然而,在她孤獨艱澀的童年里,她比一個八歲的女孩更缺乏來自他人的各種疼新和關愛,而遺憾的是,這將是她生命中永遠都不能彌補的遺憾了。因而,她比常人更能敏感地捕捉到來自他人的哪怕是一絲一毫的關愛,并且倍加珍惜。不得不說,何相天別有用心的關愛在宛言的內(nèi)心里留下了難以湮滅的痕跡。
而每每她對這樣的感情充滿了尊重和珍惜,她愿意相信,那是真的,而且觸手難得。那樣的時刻,她感覺自己是幸運的,并且深感幸福,對此,她唯一敢對天發(fā)誓:她只是珍惜那種幸福的感覺,沒有絲毫的雜念和企圖。
都說游子回鄉(xiāng)的心情是近鄉(xiāng)情更怯,而此刻,宛言心里竟也生出此番滋味來,而如果說怯切之情,那么此刻她的切在何處?怯又是何人呢?她自己一無所知,她只覺得那神秘之地對她充滿了召喚,卻又讓她望而卻步了。
她一步一步走進廠房里去,頓時,機器的轟鳴與焊機的火光洗劫了她心頭所有的撲朔迷離的切怯之情,終于,她被拉入了生動而真實的生活里了。
走到下料的工位,一個朝氣蓬勃的小伙子喊住了她:“姐,你怎么來了?”
宛言怔了怔,居然被小伙子眼神里的親切感動的有點鼻子發(fā)酸,她總是很容易被感動,尤其此刻她脆弱的不堪一擊的時候,絲毫的溫情都會如洶涌的潮水般淹沒她敏感的心靈,讓她隨時崩塌,她捏了捏鼻子,笑了笑說:“大運,忙著呢?最近好嗎?”大運是個善良的孩子,宛言視他為弟弟。
“姐姐,我挺好的,你回總部好嗎?”大運望著宛言有些落魄而蒼白的臉色問到。
“嗯,姐挺好的,前陣子,辛苦你們了?!蓖鹧圆唤屑さ?。
“姐,說什么呢?你是什么樣的性情我們都清楚呢,你待我們像自己的兄弟,我們樂意跟你干活呢!”大運傻呵呵地笑著說到。
宛言一時語塞,確切地說,她喉嚨是感覺卡了什么,有些哽咽了,她給他一個感激而溫和的笑容,欲轉身離去。
“姐,別一個人硬撐,我們都懂你!”大運在身后突然嚷到。
宛言沒有回頭,她悄悄地拭去了眼角奔涌而出的淚水,是的,不論遇到什么,她總是睜大了眼睛,披荊斬棘,泥里水里地趟,她從未細細地看自己背負著什么,盡管她所背負的早已超過了她的體能,而她從未去想這些,她只是睜大了眼睛,咬緊牙關,卯足了勁兒,背著超出了體能的負荷向前沖著,不躲避,不退縮,不會推,不會躲,不會夾縫求生,不會得過且過,而就是這個看似堅強的姑娘,卻經(jīng)常被微妙的感情擊敗,以至于最后淚流滿面。
“姐,我們都聽說了,我們都相信你支持你呢,你看,這是上次華南正大剩下的一塊下腳料,我當時下料的時候感覺這材料不太對勁,我便特意留下了一塊,也許你能用得著,所以特意留了下來,你看看有沒有用?!贝筮\邊說邊將一塊包好的材料遞到了宛言的手上。
“大運,謝謝你!”宛言接過來,感覺沉甸甸的,臉上卻露出一絲輕松的微笑。
“姐,加油!我們支持你呢!”大運又掛上了小弟慣有的頑皮,握著拳頭對著宛言說到。
“嗯,加油!”宛言回到。
望著熟悉的廠房和眼前熟悉的身影,宛言的眼圈紅了,這里曾是她的戰(zhàn)場,曾經(jīng)在這里,她像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士一般帶著大家共同作戰(zhàn),而今,她如履薄冰,很有可能,在某個千鈞一發(fā)的時刻,她會全盤皆輸,永遠地退出了這片戰(zhàn)地,再也不會和這些可愛的兄弟姐妹們并肩作戰(zhàn)了。只要這樣一想,宛言的心底就隱隱生出一絲刀絞之痛。
在機器轟鳴的廠房里轉了一圈,仿佛走過讓她熱血沸騰的戰(zhàn)場,宛言取到了華南正大的一塊下腳料,或許這塊材料能救宛言于水火之間也說不定。而一切都在未卜之中,讓人撲朔迷離,也許宛言該盡快離開此地,在她的大限到來之際,爭分奪秒地去調(diào)研那個突如其來的事故,否則,她極有可能不出所料地從事故中出局,而變成一個讓人扼腕嘆息的故事。
讓人費解的是,那一刻,宛言像視死如歸的勇士一般,完全置生死未卜于不顧,鬼使神差地,她的雙腳似乎被一種魔力召喚著,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向了那個神秘之地。
再一次地,宛言走到了那個狹長深暗的樓梯,閉上眼睛,她感覺到了自己的心靜止靜止靜止,隨之而來的是一股神秘的溫情充滿了全身的每一個細胞,往事洗劫了她的靈魂,她知道,華南正大的坍塌意味著什么?那不是工程角落的坍塌,而極有可能是她嘔心瀝血在遠大建立起來的工作王國的坍塌,這意味著她所有的工作成果將瞬間化為烏有,加之小人的推波助瀾,火上澆油,她的離去也不過是在分秒之間,想想自己曾經(jīng)挺身而出接過華南訂單和這里的兄弟們熱火朝天賣命工作的場景,她不禁啞然失笑,她生生將一個不可能完成的神話變成了一個眾人津津樂道的笑話,看,多么可笑呢!宛言不禁感到一種回天乏術的無奈之感,那么,眼前,唯有這個樓梯可以眷戀,就像一個怕死的人想起了小時候吃過的某種糖塊,如此的眷戀不舍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離它而去。
“怎么了?丫頭!”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呃,來看看?!蓖鹧月詭нt疑,她再一次看到了突然出現(xiàn)的何相天,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總會令人不能安寧,她的心又開始狂跳起來。
宛言抬起頭,何相天看到了她蒼白的神情上掛著幾滴清冷的淚滴。
“怎么了?傻乎乎的,沒見過你這副模樣的人還以為你有多堅強呢,誰能料到那個堅強的姑娘總喜歡躲起來流眼淚呢!”何相天佯裝取笑。
“哪有流眼淚,是這里味道重刺激的好嗎?”宛言狡辯。
“好了,別可憐巴巴的了,吶,紙巾,快擦擦吧,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欺負你呢?”何相天一邊揶揄一邊從兜里掏出一包紙巾遞給她。其實,他何嘗不知她內(nèi)心的苦楚,總部的事他也是早聽說了的,而他對她的感覺卻是那么的含混不清而又模棱兩可。她原本是他仇人的女人,也算是他間接的仇人,然而,聽了她那宛如故事一般的事故以后,他真的含混不清了,她是他要復仇的對象,可她的身上攜帶的偏偏是那樣的故事,心里滋長著與眾不同的靈魂,他一時恍惚了。
“大驚小怪!”她接過紙巾傻笑著回擊,把所有的心事都硬塞了回去,臉上又掛上了若無其事的表情。這就是她的堅強的偽裝,或真,或假?而偽裝堅強本身就需要一股很大的勇氣,不是嗎?
“是我孤陋寡聞,大驚小怪,可以吧?”何相天總算有了些包容之心。
“不,是我的確令人大驚小怪,不怪你孤陋寡聞!”宛言的心一下也松弛了許多,將華南正大的煩惱暫時拋到腦后。
“好了,不要悶悶不樂了,諾,我這里有張電影票,應該是你這種人喜歡看的,拿去看吧!”何相天邊說邊從兜里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張電影票來。
“什么叫我這種人?”宛言并不領情,歪著頭不依不饒地反問到。
這樣子倒是把何相天逗樂了,他邊笑邊回到,:“就是你這種傻乎乎的人?!币贿呎f,一邊將電影票塞到宛言手上,徑自下樓去了。
宛言轉過身,樓梯下,只見一片空蕩昏暗,何相天消失的無影無蹤了。宛言揉了揉眼睛,她不敢確信剛才發(fā)生的那一幕是否真實,而很多次,她都是在這樓道里發(fā)生過幾次幻覺一般的相遇。似真似假,讓她好陣子迷茫。
宛言轉過身,望了望手上的電影票,她鄭重其事地告訴自己,這是真的,這一切都是真的,看,它就是證據(jù),這樣想著,便隨手將物證放回到包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