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依然更往常一樣,謝青山、平田、秋娘和林氏四人去莊子上,平安去守著棚子,省的菜棚子里菜根帶土都被人挖了。
到上午半晌時候,謝王氏正坐在東廂房織布,周鴻在旁邊老老實實吃糖,謝萱和周芹則用志遠志誠的沙盤寫會兒字,又繡會兒子花,打發(fā)時間。
忽聽外面一聲喊:“爹,娘,我回來了哩!”
謝王氏丟下梭子,滿臉驚喜跟謝萱道:“我聽著咋是你娘的聲兒哩!”說著就往外疾走。
謝萱心中疑惑,這不年不節(jié)的,她那惡奶奶又不是個好想與的,咋肯放謝惠娘回來?
心里邊想,腳步也不停,忙跟在謝王氏身后走出去。
只見惠娘身著柘黃粗布裙兒,裙邊磨的毛毛兒的,上面穿褪了色的毛青布衫兒,外頭罩一件兒薄薄煙青比甲兒,帶著頭發(fā)鬏髻,鬢后邊壓著排草梳,鬏髻上帶著銅釵。穿的薄絲絲兒的站在寒冬里,凍得一直不住的抖。
她懷里抱著兒子,裹的里三層外三層,只露著一絲縫隙讓他呼吸。身后跟著兩個一樣衣著單薄的李英李蓮,穿的都是大人衣裳改小的衣裳,在冷風(fēng)里不時打個寒噤。
謝王氏看的心疼,眼睛不禁紅紅的,忙接過小外孫,把女兒和外孫女往屋里引,口中不住埋怨道:“你出門咋也不多穿件衣裳,攜兒帶女的,又都是婦孺,就沒個人兒送送你?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要他女婿是干啥吃的?”
“別提他!”惠娘一聽母親提起丈夫,不禁紅了眼,恨聲道:“他就是個窩囊種囚膿包,在他娘跟前兒跟見了貓的老鼠兒一般,眼瞧著俺們娘兒幾個被欺負的比乞丐也不如,也不敢吭一聲兒氣兒!”
謝王氏情知惠娘向來是個溫厚的性子,從來不背后數(shù)落人的不是,這次恐怕是氣的急了,不知到底發(fā)生了何事如此。
謝萱看著謝王氏和謝惠娘說話兒,卻見四道目光盯在她身上,順著目光看去,卻是李英李蓮。李英瞧她看過來,原本緊繃著的小臉兒朝她笑了笑,李蓮卻死盯著她的衣裙,見她瞧過來,只是冷哼了一聲,撇過臉去。
謝萱不以為意,瞧兩人都冬天了,還穿著幾層單衣,李英穿著一件土黃的葛布襖,襖襕和袖口都繡著簡單的纏枝綠葉兒,有幾處破了洞都認真打著補丁,下面穿著靛青粗布寬褲。李蓮則穿的比李英好些,上面穿石榴紅夾襖兒,襖襕和袖口也繡著一圈纏枝蓮,可惜那襖子穿的時間長了,洗的發(fā)白,幾乎看不出本色,下面則穿著藍底兒滿花紋梭布寬褲,只在隱蔽處打著幾個補丁,磨的褲襕都是毛邊兒。
謝萱自己則穿著蔥白斜襟松江布衫兒,嫩荷色棉布八幅湘裙兒,上面繡著金銀花纏枝紋,小小的黃白花兒點綴著青葉兒落在衫襕袖口,極是秀氣。八幅湘裙兒雖是棉布做的,裙襕上卻也繡著落花流水紋,正是上次謝惠娘回娘家時看她新衣裙上素凈的很,花了一天時間替她繡的。
她又怕冷,這里又沒暖氣,衫裙里穿著謝王氏替她新作的小棉襖和棉褲,怪道李英李蓮倆人一直盯著自己的衫裙看,與她們相比,自己穿的確實是出挑了些。
謝萱和周芹一齊走過去拉著她倆,笑著道:“大姐,二姐,你們快進來,外面冷哩!”
謝王氏將惠娘幾個帶進東耳房里,解開小盛林兒的包裹,在手里顛了顛,皺眉道:“盛林兒都五個月了,咋還恁輕?瞧這小臉兒,瘦巴巴的可憐。你有奶沒了?”
“沒了,娘給的雞蛋吃完了,他李家高粱糜子都不讓吃飽,飯菜也沒油水,奶水就漸漸的沒了……可憐我盛林兒,他李家天天想要孫兒,說我絕她三兒的戶,如今生出來了,又不給吃的,這是不想盛林兒長大??!”惠娘不禁落了淚,“我求婆婆每日給盛林兒蒸個雞蛋,被她一口噦在臉上,說我賤命,哪里有臉要雞蛋……”
李蓮冷眼瞧著,突然開口道:“俺奶說俺娘前倆月不是天天吃雞蛋來,既然姥家雞蛋多,讓俺們來姥家吃去……”
“就你嘴多!”惠娘用指頭推了李蓮一下,嗔責(zé)道。
聽李蓮如此說,謝王氏就趕忙問:“你們吃飯沒?肚里餓不?我給你們做飯去!”
“吵了一架,啥也沒吃呢!”惠娘在親娘跟前也不藏虛,說道:“也不經(jīng)啥,有剩飯菜熱熱吃吃算了……”
“咋能吃剩飯?來,跟我去廚房搭把手,恁也烤烤火暖暖身子,我給你們做點兒飯!”說著,又帶著惠娘幾個來廚房。
謝王氏先燒火熱水,給幾個孩子一人蒸了一碗雞蛋羹,倒了香油,撒了蔥花兒,謝萱、周芹周鴻、李英李蓮、小盛林兒,連惠娘都有。
“娘,我恁大人,吃這個干啥?那雞蛋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咋能這么潑天吃?給幾個孩子蒸就夠了!”惠娘瞧著這一大片孩子,替娘家心疼東西。
“他們是小孩兒不假,你在我跟前兒不是個小孩兒?在恁爹娘跟前兒,你長到七老八十,也永遠都是小孩子哩!”謝王氏一邊打雞蛋,一邊對惠娘笑道。
惠娘聽得此話,想想在婆家受的委屈,再想想在娘家時和睦親熱的日子,又想想爹娘的恩情,不禁滿眼淚水止不住的流。
“爹——,娘——,惠娘他們來家了沒?”
正在傷心處,只聽得外面?zhèn)鱽碚煞蚶畈降穆曇?,惠娘還當(dāng)聽錯了,卻見她娘已經(jīng)迎了出去。
她趕緊抱著盛林兒出去,就見果真是丈夫跟來了。
“你來干什么?不是你娘不讓你來么?我就只說讓你來幫我家?guī)蛢商烀Γ€說我吃里扒外顧娘家!”惠娘看著面有愧色的李昌平,又因在娘家,心中有依仗,一腔委屈不管不顧的傾瀉出來:
“我平日在恁李家是老太太上蒸籠——天天受氣!這也就罷了,我娘家忙的不可開交,連我這個閨女都不能回家瞧瞧看看,幫幫忙,有你這個女婿跟沒有一樣。秋娘女婿一家兒都在莊子上干活,我不指望你攜兄帶弟的來幫忙,只求婆婆讓你過來,就將我罵的狗血淋頭!既如此,你來干啥?綠豆皮兒——請(青)退了!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我惠娘今兒也骨氣一回,咱們拔了蘿卜地皮寬,各顧各的吧!”
李昌平臉上訕訕的,正囁嚅著想解釋幾句,卻見一轉(zhuǎn)角,李家大哥李昌和、二哥李昌偉也走過來。
“大娘,恁都在家哩?聽說恁家莊子上請短工,俺們兄弟幾個給恁幫忙來了!”李昌偉只當(dāng)沒聽見謝惠娘的話兒,一臉笑嘻嘻的走過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