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舊夢無覓
莫晴已經(jīng)許久沒有做夢了。
自從她不肯變本加厲服食“春風(fēng)醉”,“相思結(jié)”總是折磨得她夜不能寐。莫晗便尋了大夫,替她開了藥方,除了清火解毒更安神催眠,這藥雖令她終于能睡著了,但那樣近似昏迷的睡法讓她墮于混沌,醒來時總是意識迷糊慵懶無力。
昨夜曹烈歸來,莫晗送他往客房去時莫晴便熄了燈,莫晗許是以為她睡了,也沒有過來,莫晴便偷偷將喝掉的藥都嘔了出來。
她睡得淺,也比平日醒得早。江南小鎮(zhèn)的清晨,清爽中又自有靡麗的風(fēng)情。
莫晴靠在床頭,從開了一道小縫的窗望出去,重樓翠樹繁花迷眼,被薄霧籠罩,迷蒙妖嬈——像極了仲秋月夜里那人于燈火迷離間的眉眼。
可這并非初見,莫晴清楚地記得第一眼看到他是什么時候。
夜幕籠罩的皇城,金碧輝煌的宮殿,暗光流動的樓閣。莫晴立在屋瓦之上俯視下方,他身著黑袍高冠束發(fā),站在一隊宮禁衛(wèi)中間。宮禁衛(wèi)手持的火把照亮他官袍流離涌動的暗紋,照亮他頭頂細(xì)膩溫潤的玉冠,照亮他揚(yáng)起的豐神俊秀的面孔,那幽深的瞳仁映著火光,似是墨色水晶中燃燒著烈火,奪人心魄的深邃銳利。
莫晴與莫晗相伴長大,識得沈潛外孫張瀛,平日亦見多了江湖豪客書生意氣,此人相對莫晗的驚才絕艷、張瀛的清俊溫柔,完全不曾黯然失色,反而更加俊美霸氣得絲毫不遑多讓。
而且他的功夫扎實,穩(wěn)健實在,莫晴踏著琉璃瓦在宮殿頂上飛奔,幾次被他追上交手。莫晴自認(rèn)功力不錯,奈何她自幼習(xí)武,到了十一歲上遭逢變故,之后都是自己鉆研苦練的,哪里比得上他從小到大名師指點(diǎn),嚴(yán)寒酷暑孜孜不輟。幸而莫晴因著身輕靈巧,又著重在輕功上頭,最終還是得以逃脫。
夜風(fēng)颯颯,莫晴疾步逃離,忍不住回首的瞬間,疾速倒退的流離燈火間,他身姿挺拔立在屋瓦之上,俊美如畫的面孔不辨喜怒,雙眸直直凝望著她。莫晴忽而憶起兩人近身交手時他擦過她鼻尖的衣衫,那味道似竹味又似茶香,臉頰不由燒紅,掠過宮墻不再停留,很快遁入夜色之中。
她那時瞧他瞧得清楚,自己卻是黑巾蒙面,只一雙眼睛在外頭。所以之后,她輕易認(rèn)出了他,他卻毫無所覺。所以當(dāng)?shù)弥恼鎸嵣矸荩艜前惚┡?p> 莫晴不覺微笑,那笑凝在唇角,卻滿是苦澀。
可惜夢中不是初見之時,更并非月下重逢。
她永遠(yuǎn)記得那條空寂的后巷。
暴雨過后一地鮮綠的樹葉覆滿青石地面,她看見他畫中神祇般俊美的面容,伸出潔白如玉的寬厚手掌,對她說,青青,跟我走。她看見自己站在他對面,冷冷地看著他。她看著這個冷漠的自己,忽然起了不祥的預(yù)感,拼命朝他擺手,快走啊,你快跑??上床坏竭@個焦急的自己,上前牽起那個冷面冷心的她,她眼都不眨,手起刀落,他的手就這么被她斬斷了!
他斷手后的鮮血噴濺了她一臉一身,她只是瘋狂地笑著,沾了血的唇凄絕殘艷,吐出冷酷殘忍的話語,你做夢。他難以置信的面容忽然就灰敗下去,像是淋了一夜的大雨,透著潮濕的死寂的青灰。她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著急得想叫,忽然眼睛一酸,再睜眼時她已經(jīng)和他站了對面,她低頭去看,手里的刀上還汩汩淌著鮮紅的血,他的血。
她嚇得發(fā)抖,想要丟開刀子,那刀卻黏在手上似的,怎么都甩不脫。她急得不行,一抬頭他竟然已經(jīng)走到她面前,近在咫尺,呼吸相聞。他用完好的手抓住她握刀的手腕,忽然笑了。他說青青,你不跟我走,我會死的。她拼命搖頭,想要說,不會的,不會死的,喉嚨間卻像是被什么糊住了,她用盡力氣也發(fā)不出一絲聲音。他抓著她的手,把那刀直往自己身上捅。一刀兩刀,血肉模糊,她看著他胸口的大洞,魂飛魄散。他低頭看著那個洞,然后抬頭朝她笑了,那笑容詭異而冰冷,他說,你看,會死的,都是你害的。
她忽然就哽住了呼吸,唇齒間喉嚨間都是鐵銹的味道,她知道那是血,他的血,見血封喉。他抓著她的手,伸進(jìn)他胸口的洞里,說,你看,沒有心的,你還給我,你把我的心還給我。
她想哭想叫,卻怎么也哭不出來,更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只是拼命搖頭,拼命想把手拔出來,卻都是徒勞無功。不知道僵持了多久,她已經(jīng)怕得渾身顫抖,終于手上一輕拔了出來,可是忘記了手里原本是刀,用力太過,竟然生生將他劈成了兩半!
兩個半面的他都在說,不會錯的,是你害了我了。
她終于嚇得尖叫起來,劇烈地顫抖間,突然能夠呼吸。她睜開眼,大口大口喘息,才發(fā)現(xiàn)黃粱一夢天色未亮,渾身被冷汗浸透了,心頭卻空落落地荒涼,可臉上一熱,終于是能哭出來了,瞬間不可自抑,淚流滿面。
她再也睡不著,便就起來靠著,等著眼淚流干,等待日出天明,不再徒勞無功地抗拒回憶的侵襲。
不知過了多久,晨風(fēng)從開著的窗子吹進(jìn)來,她不防嗆了一下,咳了起來,便聽得走廊上響起腳步聲,莫晗在門口詢問。原來已是天色大亮。莫晴忙答了聲“無事”,掩了口壓下咳聲,聽莫晗下樓去張羅早飯了,才慢慢起身穿衣。
人只道,只恐相逢是夢中。到了她這里,反而只有夢中才能相逢了。連被噩夢嚇醒,都還是欣慰,因為傳說夢境是與現(xiàn)實相反的。
莫晴將窗子完全推開,深吸一口清甜的氣息,卻瞥見巷口花樹微蕩,俄頃,一騎絕塵而去。莫晴并未留意,轉(zhuǎn)身下樓去了。
一頓午飯吃得食不甘味。
曹烈撂下筷子,一拍桌子:“不行,我得回熹齋。”他放心不下華想容,一大早便從清河趕到白沙鎮(zhèn),此時卻又要奔波回去。
“可是你不是說,晴姐讓我們不必管此事,最好速速離開的嗎?”
“容容,若不是為了你我二人,師父她也不會……”
“吳家三哥不是不講道理之人,他和晴姐之間雖然有些誤會,不過……”
曹烈的眼風(fēng)一掃,綻出一道銳利的光:“既然如此,不如我去會一會他!”話音未落,人已經(jīng)出了房門。
華想容停了半晌,默默放下碗筷:“吳家哥哥,請進(jìn)來吧?!?p> 門被推開,吳聿珩邁步進(jìn)來。華想容起身一禮,吳聿珩拱手還禮,正起身時,忽然有人破窗而入,直取他面門。
吳聿珩伸手擋格,卻是曹烈去而復(fù)返,兩人交起手來。
曹烈功夫原就差強(qiáng)人意,靠的是小聰明,雖然這兩年跟著莫晴學(xué)得扎實許多,但她尚且不是吳聿珩對手,更遑論曹烈。所以不多時,曹烈就落了下風(fēng)。
曹烈鬼主意甚多,憑著機(jī)靈逃命取勝之事數(shù)不勝數(shù),他身上常備著旁門左道的小物事,眼見打不過吳聿珩,就想摸出來用。
華想容自與他相識相戀,到后來同他浪跡江湖,如今已近八載,見他眼波浮動便知他想做什么,也不顧花拳繡腿功夫微末,沖上去抱住他的腰:“阿烈不可!吳家哥哥是我請來的!”
“什么?!”曹烈大驚,唯恐誤傷華想容,伸臂攬住她旋身,將背后空門留給吳聿珩。
吳聿珩卻也機(jī)警,收勢頗快,一拳停在曹烈耳邊,將他鬢角的碎發(fā)激起一絲波動,堪堪停住。
“正是如此。我來赴約,且聽華家小妹有何話說?!?
蝶之妖妖
存稿箱說: 華家小姐出來啦,這部大戲才開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