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嘴油燈吐著光,映著持燈人威嚴而肅穆的臉,并在墻下投下了一片黑暗的影子,墻上掛著一幅巨大的中州地圖,持燈人一寸一寸的移著燈,伴隨著燈光的移動,中州各地就如同天上繁星被一一抹亮。
“燕師?!?p> 屋外響起一個沉穩(wěn)的聲音,持燈人頭也不回的道:“進來?!?p> 屋外的人走進來,走到持燈人的身旁,與他一同打量著地圖上那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小點,這每一個小點便代表著一座重要的城池,或者一個諸侯國。
這幅地圖有些年頭了,圖布昏暗發(fā)黃,邊角處已經(jīng)磨損,有些地域更是模糊不清,剛進來的人抱著肩膀漫不經(jīng)心的移動著目光,突然,他的眼光在地圖上的某處地域一凝,眉頭皺起來。
“虞烈,現(xiàn)在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要先聽那個?”持燈人右手提著筆,一邊在地圖上勾畫涂抹,一邊說道。
“壞消息。”
虞烈下意識的答道,他已經(jīng)換下了沉重的甲胄,穿著衛(wèi)螢雪為他親手縫制的嶄新深衣,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衛(wèi)螢雪的手很巧,把這一襲黑色深衣縫得猶如量體裁衣,使得他的身形更為挺拔,并且很英俊儒雅。
持燈人聽見他的回答,偏頭看了他一眼,笑道:“三年前,螢雪連個護脖的頸巾都縫不好,如今這手藝卻連她姑母都贊嘆不已,而你卻一直沒變,還是喜歡先聽壞消息?!?p> “先聽壞消息,再聽到更壞的消息之后,便不會太過失望?!庇萘铱粗貓D上的勾勾畫畫,那每一筆勾畫都喻意著一個諸侯國的消失,或是那片土地上,正有成千上萬的人生活在戰(zhàn)爭的烏云下。
“好吧,那就先說壞消息?!?p> 搖動的燈光映著地圖上一條綿長的大江,那大江由西到東將整個中州大地攔腰斬斷,在那大江的北岸上圈著幾個小點,注著一行小字:景泰二十三年春,南楚北進,滅三國,吞三城。
這是個壞消息,但卻不是持燈人現(xiàn)在想說的壞消息,他把手中的燈舉起來,一直舉到最頂部,照著一處醒目的小黑點,沉聲道:“君上身體每況愈下,方才急召我入宮,商討伐楚一事,吐血不止?!?p> 虞烈眉頭一挑,卻未接話。
持燈人正是燕卻邪,他續(xù)道:“三個月前,雍公再度召開諸侯盟會,號令天下諸侯伐楚。然而,天下大勢恰若此圖,根枝相連,錯綜繁雜,任何一個地方的微小變動,都有可能致使整個局勢發(fā)生巨大變化。君上若是有失,燕國便會陷入動蕩,而雍公的伐楚之事定然也會橫生枝節(jié)?!?p> 燕君已經(jīng)六十有八,不知為何,卻遲遲沒有策立世子,若是燕君突然身亡,那么燕國必然會陷入動蕩不安,這時間的長與短誰也無法掌握,或許是一年半載,也或許更長。
“這確實是個壞消息?!庇萘页谅暤?。
“接下來說好消息吧?!?p> 燕卻邪揉了一下眉心,昏黃的燈光下,他的神情顯得有些疲憊,此時再看,眼角的皺紋堆在一起,唇上的法令紋也陷得更深,令人情不自禁的想到他也老了,整整四十七歲了。
雄將已老,卻難以卸甲,終年都在為燕國征戰(zhàn)四方,若是有一天他也突然撒手人寰,那么燕國的未來將會如何?虞烈不敢再想,沉默下來。
燕卻邪拍了拍虞烈的肩,提著燈照著雍齊邊境,說道:“雍公欲伐楚,齊侯也欲伐楚,目的一致卻兵分兩路,一路是雍燕聯(lián)盟由北到南,從中直貫,一路是齊魯諸國聯(lián)盟,從東繞西,進江北。雖說各自為戰(zhàn),但雍公與齊侯已有盟約,伐楚期間兩國友好,不得互起戰(zhàn)事。”
“齊國和魯國?”
虞烈臉上的傷疤稍微動了一下,齊國與魯國同處東海之濱,兩國時好時惡如同風云變幻,不過,大體來說,強大的齊國一直想吞掉老成守舊的魯國,而魯國始終視齊國為頭等大患,所以與雍國緊密相連,如此南轅北轍的兩個諸侯國怎么會走在一起?
燕卻邪知道他在想什么,大將軍臉上一沉:“這就是變數(shù)所在,眾所周知,齊國的卿相隰叔夜一直主張伐魯自強,舉東海之力制霸中州,但是齊國的上將軍樂凝卻不然,他力主弱雍伐楚,稱霸天下?!?p> 一個制霸,一個稱霸,雖然只是一字之差,但卻相差萬里,簡單的說,制霸手段溫和,所需時日較長,有可能是一代人,也可能是幾代人循序漸進方能逐步達成,而稱霸手段激進,如同火中取粟,不成功則成仁,齊國當真便那么急不可耐了嗎?
突然間,虞烈想起了那位白衣齊格,以及他所說的天下一統(tǒng),虞烈心頭一動,說道:“樂凝是魯國人,魯國與齊國聯(lián)盟,怕是意不在楚,而是在雍?!?p> 燕卻邪贊許的看著虞烈,點頭道:“昔年代國一戰(zhàn),樂凝未能達成稱霸天下的目的,反而消耗了齊國的國力,近些年一直處于隰叔夜權制之下,此次齊魯聯(lián)盟伐楚,必然有他莫大的功勞。依我看,伐楚之事必生波折,而這變數(shù)極有可能來自此地?!敝钢L的雍齊邊境線上那眾多的諸侯小國中的一處關鍵位置,續(xù)道:“這里是余國與郇國,分屬于雍齊陣營,雍齊兩國之間的戰(zhàn)事大多由此而起,如今,雍齊兩國互有盟約,輕易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違而撕毀盟約,但若是這里出現(xiàn)意外,必然會牽一發(fā)而動全身?!?p> 虞烈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只見那兩個小諸侯國的地理位置極其微妙,分別處于河東走廊的南北兩邊,又被一道大山東西阻隔,兩國之間只有一條窄線互通來往,而這條細長的線彎來繞去,一頭指著雍國的雍都,一頭延伸到齊國的大都,即墨。
燕卻邪指著窄線中間的一個小點,說道:“這里是旬日要塞,是扼制東西南北的重要關塞,原屬于郇,后屬于余,而現(xiàn)在,它歸屬于景泰王,待伐楚之后,再納入余國?!闭f著,意味深長的笑了一笑。
虞烈也會心一笑,想來,這便是年已老邁的景泰王出的主意,為使兩國一心伐楚,便向雍公討了這個要塞,以示互不偏頗。
“景泰王為保障此地的祥和,已經(jīng)派遣了大將軍風輕夜率領三千朝歌青騎前往旬日要塞,只不過,那三千朝歌青騎已經(jīng)有上百年沒有出過朝歌城了,我想,他們多半會迷失在這條漫長的道路上,或許永遠也走不到旬日要塞,而景泰王亦有此慮,故致信一封與君上,希冀君上派遣一支別軍,喬裝為朝歌青騎一并前往。”
燕卻邪長長的一番話說下來,虞烈不住的點頭,大將軍與景泰王推測的沒錯,從朝歌城到旬日要塞不到三千里的路程,卻密密麻麻的分布著數(shù)十個諸侯小國,這些諸侯小國三成屬于雍,三成屬于齊,還有四成是各成體系,并有許多正在互相攻伐,且不說這些復雜的情況,單是一路而來,風輕夜代表著景泰王,各路諸侯自然會大肆宴請,諸此逗留之下,怕是兩年也走不到旬日要塞,而旬日要塞離燕國的鐘離城并不遙遠。
虞烈問道:“伐楚日期可有定下來?”
燕卻邪道:“大致已定,諸國已然調(diào)兵,待到春去夏來,迎秋起戰(zhàn)?!闭f著,凝視著虞烈,微笑道:“你怎么不問我為什么說這是個好消息?”
虞烈裂嘴笑道:“燕師即說是好消息,那肯定便是好消息?!?p> “來,喝酒!”
燕卻邪走到案后,把燈與筆一放,提起案上的酒壇,滿滿的倒了一碗酒,捧起來一口干了,抹著嘴角的酒漬,贊道:“不論春秋冬夏,諸國萬酒,喝來喝去,還是抹刀子最稱我心?!?p> 虞烈走過去,坐在他的對面,老實不客氣的給自己倒了一碗,捧起來咕嚕嚕喝。
燕卻邪等他喝干了一碗酒,定定的看著他,說道:“北狄之亂,耗時五年,雖說最終將狄人遠逐于冰河之外,但我燕國的國力卻也損耗過多。伐楚事大,不容有失,我必親身前往,難以得脫。這旬日要寒的別軍,我已向君上推薦你為別軍主將?!?p> 虞烈聽得心頭一驚,他只是個男爵,雖有功勛在外,可是淺薄的資歷擺在那里,論來論去,領軍的人也論不到他的份上,原本,經(jīng)得燕卻邪一番分析,他也料定自己多半會去旬日要塞,卻沒想到居然會是主將。
“怎么?大名鼎鼎的燕京之虎怕了?”燕卻邪好整以暇的看著虞烈,抿了一口嘴。
虞烈笑道:“虞烈是怕,但身為燕師的弟子怎敢怕?只是……”
“只是,你若前往,螢雪必然怪我。不過,旬日要塞雖處后方,但卻干系重大,君上已然允諾,只要不出差錯,或是守到朝歌青騎前來,交接之后,你便可以返回燕京,并且記你一大功,由男升子,指日可期。我輩大丈夫,立身于天地之間,拋頭顱,灑熱血,正是男兒本份啊,虞烈?!?p> 燕卻邪語重心長的說著,眼里閃動著璀璨無比的光芒,身為兵家子弟,寧可戰(zhàn)死沙場,也不愿老死榻上,雄偉的大將軍就如同一道偉岸的山梁,仿佛永遠也不知道疲倦。
虞烈再喝了一碗酒,把酒碗重重的頓在案上,任由那股奔騰的火氣在胸口與喉嚨間竄來竄去,扭頭看向那已經(jīng)看不清楚的地圖,在某處熟悉的位置上凝住目光,沉聲道:“的確是個好消息,幾時出發(fā)?”
“一個月后,你先得先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