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大江,奔流不返。
大雁從頭頂飛過。
天青青,水迢迢,在那水天一色的地方飄揚著一面酒旗。
一隊騎士從遠方奔來,雄健的馬匹馱著精悍的騎士。早春的江北水霧蒙蒙,那一隊騎士穿行在一望無際的蘆葦蕩中,奔馳的馬蹄落在微濕的黃泥小道上,把那一層薄薄的軟泥踢得四下亂飛,驚起了蘆葦叢中的水鳥。
領(lǐng)頭的騎士拉開手中的硬弓,脫弦而飛的利箭正中一只驚慌失措的水鳥。
一名騎士策馬鉆入蘆葦叢里,提著中箭的鳥,哈哈笑道:“侯子好箭法!”
領(lǐng)頭的騎士微微一笑,這是一個年輕人,約模二十來歲,陽光落在他那略黃的臉上,額頭滲著幾顆汗珠,他把手中的弓遞給身旁的一名侍從,望著在風中飄揚著的酒旗:“到了渡口把它洗剝干凈,我請諸位喝酒!”
“侯子歸國是天大的喜事,的確該痛飲一番?!碧嶂B的騎士把鳥掛在馬屁股上,奔到領(lǐng)頭的騎士身旁。
領(lǐng)頭的騎士淡然一笑,猛地一夾馬腹,朝著江邊的渡口奔去。
廣闊的中州大地縱橫千萬里,山川無數(shù),河流無數(shù),渡口自然也有無數(shù),但若說其中最為知名的,便得數(shù)流淵河北岸的橫川渡與滄瀾江畔的垂云渡。
垂云渡歷史悠久,若要追朔源頭,至少得追朔到遠古神王時期,傳說中,南楚人的先祖,火神的后裔子孫便是經(jīng)由垂云渡南下,從而在繁庶的江南落地生根。在渡口的南岸有一座障障青山,三千年前,七個衣衫襤褸的人爬到了山頂,用粗燥的斧頭砍倒了七顆古柏樹,制造了一艘簡易的木船,順著滔滔江水到了南岸。千年繁華轉(zhuǎn)眼逝,如今的南楚,強大的讓天下人側(cè)目。
垂云渡原本只是一個風浪較為平靜的小碼頭,只能供漁舟往返,然而,自從南楚北來,滅了屈國之后便大肆修建渡口,如今的垂云渡占地三十里,不僅駐扎著三千名南楚將士,還有各式各樣的商肆與酒肆,南來北往的旅人也是絡(luò)繹不絕,儼然已是一座江畔錦城,而那江面上更是戰(zhàn)船排云,旌旗連天。
酒旗掛在岔路口。
一名婀娜多姿的少女掂著腳尖踩著矮案,竭力的伸出手去拔弄那被風弄皺了的旗子,江風很烈,吹瞇了她的眼睛,掀起了一頭烏黑秀麗的長發(fā),并且把那一身略顯寬松的裙裳繃得緊緊的,愈發(fā)顯出纖細的腰,修長的腿,以及那小小的腳。
酒客們跪坐在簡易的雨蓬下面,他們穿著各式的衣裳,操著各地的口音。小二送酒上來,嘩啦啦的往酒碗里注著南楚所特有的雪陽酒。清冽而幽冷的酒香往四下里飄,酒客們愜意的嗅著,卻沒人飲酒,都拿眼斜斜的去瞄那少女。
少女知道別人正在看她,雪白的小臉蛋上染了一層紅暈,她咬著銀牙貝齒,一只手按著裙子,一只手去拔旗子,她想快點把旗子理順,可是那討厭的江風卻總是與她作對,理順了這邊,那頭又皺了。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佳人,在水一方?!?p> 一名年輕的士子搖頭晃腦的唱誦起來。坐在他對面的另一位士子意味深長的一笑,也跟著唱起來:“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弊詈竽恰醒搿齻€字拖得又長又怪。
“哈哈哈?!币桓删瓶娃Z然大笑起來。
坐在柜臺后面的老掌柜摸著花白的胡子,神態(tài)洋洋的笑著,那少女是他的孫女,自小便聰慧伶俐,長大后更是溫柔嫻淑,美名播于四方,是這方圓百里內(nèi)有名的大美人,雖說自家孫女不通詩詞歌賦,但是老掌柜卻自認為比起那些貴族大人們的掌中千金,那是絲毫也不差的,要不然,這個頗顯偏僻的酒肆生意怎會如此之好?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p> 士子們唱完了一闕又一闕,越來越大膽,越來越熱烈。粗豪的酒客把劍拍在案上,舉起了大海碗,邊飲邊笑。坐在角落里的幾名士兵面帶微笑,一邊默默的飲酒,一邊偷偷的瞧。
少女的臉蛋越來越紅,急得手腳都沒地方放,她不想弄旗子了,想從矮案上跳下來,可是一轉(zhuǎn)眼,發(fā)現(xiàn)大家都直愣愣的看著她,于是,她抓著裙子,跳又不敢跳,惱又不好意思惱,只能把那櫻桃小嘴咬得殷紅勝血。
美眸流轉(zhuǎn),婉約如素。
那唱歌唱得最歡的士子站起身來,朝著旗子下的少女攏起了雙手,溫文爾雅的施了一禮,正色道:“敢問女子芳名?”
“呀……”
聽得這話,少女掩嘴一聲驚呼,慌慌張張的放下捏著裙子的手,端在腰間,款款的還了一禮,卻不說話,也不敢抬頭,然后,輕快的跳下了矮案,頭也不回的往酒肆內(nèi)奔去,零亂的腳步,紛揚的裙角,顯得閨中的女兒姣好宜人。
那士子怔怔的看著,目光迷離。
“哈哈哈?!睗M座大笑。
“蹄它,蹄它?!?p> 遠遠的響起馬蹄聲,從那狹窄的青石小道中奔來一隊騎士。來騎把馬勒停在雨蓬外,干凈利索的翻下馬背。領(lǐng)頭的騎士把韁繩遞給迎出來的小二,打量著酒肆,沒有說話。身旁的一名騎士把掛在馬屁股后面的鳥扔給小二,笑道:“洗剝干凈,上酒?!?p> 酒肆很簡陋也不大,前后只有兩進院子,酒堂內(nèi)擺著十幾張矮案,每處位置都是座無虛席,酒堂外面搭著遮陽雨蓬,倒是仍有不少空位,領(lǐng)頭的那名騎士四下看了看,舉步朝空位處走去。
一行二十來人落座在角落處,劍袋里的劍互相碰觸,鏘鏘作響。正在牛飲的粗豪酒客眉頭一挑,粗闊的大手向案上的劍移去,誰知,移到一半又頓住,順手提起案上的酒壇,往酒碗里注酒。而坐在角落里的那幾名士兵則紛紛向那群騎士的馬看去,面上露出了驚疑的神色。
很快,小二便送酒上來。老掌柜也抱了一壇,少女跟在他身后,低垂著頭為眾人倒酒。老掌柜笑道:“客從何來?”
“燕京。”
老掌柜轉(zhuǎn)身對孫女道:“闕兒,客是燕人,怕是喝不慣咱們南楚的酒,且去拿壇燕酒來。”
“哎?!鄙倥啻嗟膽艘宦?,仍是沒有抬頭。
“無妨,正是要喝雪陽酒。”
領(lǐng)頭騎士淡然的笑著。
那名叫‘闕兒’的少女抬起頭來,偷偷的瞧了他一眼,又飛快的低下頭,臉上飛起了一團紅霞,雖然只是匆匆一瞥,她卻分辨出來了,這是一名貴族子弟,長得雖說一般,但是那氣質(zhì)卻是高傲的,像天上的云雀一樣高不可攀。
“叩叩。”
年輕的貴族用手指叩了叩案。闕兒咬著嘴唇注酒,酒水如泉,澆入土黃色的陶碗里,清香徐徐而起。年輕的貴族深深的嗅了一口,臉上露出了笑意,但是他卻并沒有急著喝酒,反而從懷里摸出一樣物事,謹重的把它放在案上,凝視了一會,這才端起碗來,淺淺的抿。
闕兒替別的騎士倒酒,眼角的余光卻看著那樣物事,這是一塊雪白的玉花石,似玉非玉,算不上金貴,可是它的模樣卻很奇特,長長的耳朵,短短的尾巴,尖尖的鼻子,紅紅的眼睛,是一只小兔子呢。
闕兒發(fā)現(xiàn),那年輕的貴族每飲一口必然會看它一眼,仿佛是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而他的目光很溫柔,比春天里的江風拂過蘆葦蕩要溫柔,也比方才那士子唱的歌兒溫柔。
這是一個奇怪的貴族,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哼,好驕傲哦。
酒,總會有倒完的時候,況且還有老掌柜與小二,闕兒把酒壇放在案上,轉(zhuǎn)身朝后院走去,她要去收拾那只被箭射穿了的鳥,心里卻有些怏怏不樂,倒不是為別的,而是因為她在想,貴族,難道貴族都是這樣的么?近在咫尺,卻遠在千里之外。嗯,也有例外的,譬如,那個肥的像頭豬一樣,令人討厭的領(lǐng)主。
一想到那個豬一樣的領(lǐng)主,闕兒的腳步便加快了,堂中所有的人都在看她走路的姿態(tài),除了那個年輕的貴族,那人的目光一直在酒碗與石兔之間徘徊。
騎士們帶來的騷動很快便平息下去了,酒肆里又回復了它該有的樣子,士兵們在低聲的議論著去年那驚天動地的一戰(zhàn),粗豪的酒客撲在案上,呼嚕打得震天響,那個問闕兒名字的士子喝得七暈八素,從背囊里解下一方長琴,叮叮咚咚的彈奏起來,聽曲調(diào)是一曲《猗蘭操》。
在雨蓬的外面有一方小小的花圃,和煦的陽光落在那些柔弱的紫蘿花上,這是一種天藍色的花,花瓣只有指甲蓋大小,江風吹來,它們在風中搖曳,一絲絲,一縷縷清香隨之而來。
年輕的貴族摸索著那只石兔,凝視著陽光下的紫蘿花,仿佛癡了一般。
“駕,駕!”
“哈哈哈,老闕頭,死了沒,沒死就滾出來!”
急促而混亂的馬蹄聲與囂張的笑聲便在這時響起,打碎了難得的平靜。年輕的貴族頓住了撫弄著石兔的手,慢慢的抬起頭來,狠戾從眼底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