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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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天空中偶爾飛過幾只赤崁鳥,嗷嗷啼叫。雪央曾指著這種鳥告訴我:“這是赤崁鳥,它們從小便沒有了母親,于是它們世世代代用盡一生去找尋母親,每到大雪紛飛的時節(jié),它們便消亡在雪地中,無聲無息?!?p> “可是它們連母親的面都未曾見過,不是么?”我疑惑地問。
“彌俚,你聽著,執(zhí)著是一種傻氣,不執(zhí)著卻是一種辜負(fù)。”
下山的途中,我看見一條斗折蛇行的溪流,便蹲下身子,溪水很干凈,清澈見底。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自己的臉。
上面還殘存著血跡,斑駁發(fā)黑。柳葉眉,眼眶狹長,眼尾如魚尾般彎曲,一雙耳峰尖尖的耳朵,透著一股子清秀。與雪央倒有些相像。我雙手疊成盆狀,彎下腰撈起一捧水,仔仔細(xì)細(xì)地清理了一下臉頰。于是繼續(xù)馬不停蹄地趕路。
天上掛著一輪殘缺的月兒,露出一張清爽的青玉似的半透明的臉蛋,它頑強(qiáng)地抵抗著黑暗對它的吞噬。淡黃色的光暈打在我的身體上,沒有翅膀的掩蓋,我有些不自在。
走著走著,竟走進(jìn)了一片梅花林中,皚皚白雪壓在細(xì)嫩的枝頭上,那彎曲的枝椏上開滿了紅艷艷的梅花,與白色交相輝映著,如同披著白襖的美人臨著寒風(fēng)安靜地行走著。我走在雪地里,看繁花似錦,有些發(fā)愣。
我蹲在一棵梅花樹下,環(huán)抱著雙膝,望著天空。
忽然,面前的一棵梅花樹輕輕搖擺了起來,粉紅的花瓣飄蕩下來,灑了一地。我抬起頭,望見那頎長的背影,他手中握著的那根禪杖上,掛滿了丁玲玲作響的鈴鐺。他緩緩轉(zhuǎn)過身子,我看見了那張臉,比嫣然還要好看上一分的臉,五官銜接的天衣無縫,無法用言語去描摹。他垂下頭,望著我,黝黑的眸子里如水波泛濫:“一起走下去吧。”
他將我抱在懷中,拄著禪杖,日夜不寐地趕路。他不常說話,總是悶著一張臉,拿那黝黑如蒼鷹的眸子盯住我,就這樣走著。
印象中,有一次,我夢見雪央咬破了手腕,那皮包骨的手腕上緩緩地留下一滴血,雪央皺了皺眉,拼命地掐自己的手,然后幾滴血滾進(jìn)了我的口中。我從夢中淚流滿面地驚醒過來,望見男人正在仰望著夜空,對著星星揮舞著手中的禪杖,那些鈴鐺嘩啦啦地作響,他的目光里透出一種不一樣的光芒,我從未見過的光芒。
“你叫什么?”我問他。
“瑓良”他目視前方,腳步平穩(wěn)。
“我喚你一聲阿瑓可好?”我望著他,認(rèn)認(rèn)真真地同他商酌。
“隨你吧?!彼_步一頓,長發(fā)拂過我的耳梢,癢癢的感覺如春風(fēng)拂面。
已涼三百七十五年,我三十二歲。
瑓良立在我的身側(cè),唇跡掛著微笑,眼角沒有上揚(yáng),他已經(jīng)不需要抱著我了,因為,現(xiàn)在,我的頭已經(jīng)能夠到他的腰處了。這三十年來,我的指甲長得很快,舒展開來的時候像一條彩虹很有弧度。他望著我的指甲,說:“或許你可以成為一個殺手。但是,”他頓了頓,目光透過我,面無表情,“你的翅膀已經(jīng)在體內(nèi)三十年了,它依舊是原先那個模樣。”
“也就是說,你再也飛不起來了?!?p> 于是談話陷入沉默,滴淚花在他腳邊盛開著如一位梨花帶雨的美人,朦朧迷蒙,這種花的花瓣是透明的,是陽光照在上面就會七彩紛呈的那種顏色。此刻,幾片花瓣飄落在他的袍子上,如同采蓮綻放。
日子像一條蟒,綿綿長長,令人戰(zhàn)栗。春去冬來,寒暑易節(jié),花開花落,潮起潮落。
在某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里,我們走到了路的盡頭。隱隱約約顯出一個人影。蓬松的大翅膀與雪色融為一體,瘦削的身體倚著風(fēng),微微顫抖。我拋下瑓良,撒開腳步,沖向她,亦如她奔向我一樣,我伸出手去夠她,眼睛里含著淚水不顧一切地喊道:“雪央。”她的面龐漸漸清晰起來,如夜一樣的短發(fā)包裹著一張清秀的臉,耳梢尖尖的如同筍尖。她飛過來,將我重重地攬入懷中,迎面而來一股濃濃的芍藥的香氣,她哽咽著不停地喚著我:“娃娃?!笨v然記憶的暗匣已染上灰塵,縱然災(zāi)難弭患不急,幾百年后,只要我想起那聲呼喚,始終那樣振聾發(fā)聵。
花楸樹的葉子安然地躺在地上,等待著雪花織成的棉被,火紅的外衣也許只有褪去才是一種升華。在我的身后,早已空無人煙。
她站在雪中,雪花慢騰騰地灑在我們的身上,她將我籠罩在翅下的陰翳里,下頦顫動著:“相信我,總有一天雪會消亡?!?p> 我從未懷疑過她。
“我們?nèi)ツ膬??”我茫然地詢問?p> “去見霓旌?!彼拿佳厶幜髀冻鲆荒☉n傷,神情暗淡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