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jié) 風(fēng)起（3）
李旭信不過魚輔國和程奇力。
不是因為他們的理由不充分，幾乎是用屁股想也知道依照文太后的性格，魚輔國一旦率軍離開白玉京，文太后必定會用各種方法奪權(quán)并不計手段和后果的削弱魚輔國。
也不是因為李旭不愿意削弱文太后，沒有人比他更想讓文太后垮臺。李旭雖然貴為天子，但是尚未親政，文太后所操弄的權(quán)柄是屬于他的。而且太后理論上還擁有廢立天子的大義名分在。特別是在李旭還有一個弟弟蜀王在的情況下，這就顯得更加危險了。
但是李旭絕不想現(xiàn)在看到文太后完蛋，他不知道魚輔國和程奇力兩人草擬的屠殺是不是會像預(yù)想的一樣順利，也不知道在這場血洗之后會留下多少隱患。
李旭所不能接受的是最終的結(jié)果。
文氏徹底垮臺是他所樂見的，然而文氏垮臺之后的局面則是魚輔國統(tǒng)領(lǐng)大軍在外，程奇力總攬朝政于內(nèi)的這樣一個局面。在外的魚輔國只要打起防御回鶻的旗號，朝廷就只能予取予求。而文氏一旦被宦官們覆滅，朝中就只剩下韓崗和陸贄二人，韓崗是老而不死，陸贄多半是書生意氣，魚輔國在外，留在朝中程奇力會有容人之量？到時候只怕是會再起禍端。
李旭記得東漢末年，中樞的權(quán)力徹底歸屬于外戚和宦官之手。東漢的大將軍類似宰相，擁有最高的行政權(quán)，而內(nèi)侍們則掌握著軍權(quán)?；鹿賯円坏└傻襞c之對立的外戚如梁冀、竇武就會擅權(quán)亂政，而外戚們一旦做大，皇帝就要吃下跋扈將軍們準(zhǔn)備的毒餅。
文氏垮掉了，然而李旭卻沒有接收他們政治遺產(chǎn)的力量，到時候朝局就是魚輔國和程奇力獨大的局面。文太后可以廢立天子，魚輔國和程奇力一樣也可以。將自己的生死富貴寄托在魚輔國與程奇力虛無縹緲的忠心上，顯然是不明智的。更何況他們?nèi)绻娴闹倚?，皇位也輪不到李旭來做?p> 李旭對宦官當(dāng)政沒有什么歧視，執(zhí)政者要看的是執(zhí)政的能力，而不是兩腿之間是不是健全，然而天下人卻不這么看。在天下人眼里，閹宦掌權(quán)就是國之將亡的征兆?，F(xiàn)在這個當(dāng)口，在朝廷中樞來上一場血洗，然后再放任宦官掌權(quán)，朝廷最后的那點本錢，天下人對朝廷的認(rèn)同，只怕是要丟個干凈。
所以李旭絕不會同意魚輔國與程奇力的計劃。
“大將軍，太后與先帝之死有牽連，朕絕對不會姑息。文氏一黨違逆綱常，亂政禍國，朕也十分清楚。然而治大國若烹小鮮，這份名冊株連太廣，大將軍有沒有想過一旦遷延太久，等到大將軍出師北上，白玉京中的局面依舊不能穩(wěn)定，那才真正不好收尾。”李旭將名冊還給魚輔國：“文氏看著樹大根深，然而終究是外戚，所依仗的只有文氏和文敏行等寥寥數(shù)人，幾個軍將小吏或者刺客毒酒能辦到的事，不必把場面搞得這么大?！?p> 作為皇帝，李旭此時此刻所能做的也只有表明一個態(tài)度，畢竟無論是文太后要陰死魚公公還是魚太監(jiān)火并文寡婦，他都沒有實力摻和進去，該有的態(tài)度一定要有，人家怎么干就是人家的事了。李旭并不認(rèn)為魚輔國要干什么會征詢自己的意見，這老東西最多只會通知自己一聲而已。
魚輔國瞥了一眼面色通紅的程奇力，點了點頭。
“大官既然是這個意思，那老奴就先相忍為國了，老奴告退?！?p> 就這么結(jié)束了？李旭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魚輔國便和程奇力告辭而去。只留下皇帝在清涼殿中慢慢回味剛剛的對話。
兩位大宦官剛走出清涼殿不久，魚輔國便對程奇力說道：“現(xiàn)在你看明白了吧?！?p> “唉，我原以為陛下和咱們是一條心的?！背唐媪@息一聲，他對文氏那是恨之入骨，不管是現(xiàn)實的利益之爭還是因為神皇帝的感情影響，這個丑陋的宦官都希望將文氏一族殺個干凈。
“你我都不一條心，更何況是皇帝?！濒~輔國整了整自己的衣帽。
“魚公公何出此言啊，咱老程維您馬首是瞻?？晌揖筒幻靼琢?，姓文的賤婦膽敢弒君，和陛下有殺父之仇，他怎么就能忍得??？”
“三年了，你還是沒有變，”魚輔國撣完了身上的土，又開始整理自己的梁冠。
“那個人兒雖小，可怎么說也是承天景命的皇帝，咱們口里的話入了人家的耳，信個七成就不錯了。我是伺候過圣后的人，這位陛下雖小，長成以后怕是為雄猜之主。更何況皇帝本來就不是人，老程你問我他為啥能忍殺父之仇，我再問你，他兩位哥哥又是誰殺的？還不就是你我，這個仇你盼不盼著他來報??？”
“這又是哪里的話?！背唐媪︼@然也想到了他與魚輔國發(fā)兵殺晉王、楚王的事。李旭固然要謝他和魚輔國清楚了擋在他和皇位中間的哥哥們，可是換個角度講，他和魚輔國，武功再高，權(quán)力再大，也不過是帝王家的家奴而已。家奴殺了主家的繼承人，這實在是亂了綱常。
“老程，天底下的人都瞧不起咱們，咱們的苦又有誰知道？”魚輔國抬眼望著天際：“本來就是注定了孤苦伶仃的苦人兒，給主子們捧出來與文武官們打擂臺。誰教他們文官們沒擔(dān)當(dāng)，武將們跋扈，主家的親戚又一個個貪心的想占別人的家產(chǎn)呢？”
“天底下的人啊，總覺得咱們是惡人，天生愛害人的壞人。”魚輔國捻著手指頭看著天邊的云慢慢飄過：“可咱們也不由己啊，我是明皇帝選出來的，你是神皇帝挑出來的，咱們注定就是捧出來和別人打擂的?！?p> 魚輔國側(cè)過腦袋看著程奇力，心里十分惋惜，這個后輩武功雖然不錯，但是注定追不上自己了。閱歷和見識也不足，自己說的東西他未必能明白?，F(xiàn)在這會兒，魚輔國想起了以前小時候在內(nèi)書房聽先生們講過的詩：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你們都在猜這次回鶻南下，我為啥要請纓去太原開幕。我不為這朝廷，也不為李家，更不是為這蠢笨的天下人。我就是想讓后來的明白人們打開史書翻到這一截，看明白咱們這些苦人兒不是什么專門坑人的妖魔鬼怪，也是與他們一樣能擔(dān)當(dāng)有本事的人，也有心頭一口熱血，也可擔(dān)得起天下人的禍福?！?p> 這段話，魚輔國沒有出口，他只是瞥了一眼神色復(fù)雜的程奇力，領(lǐng)著他往明堂宮去了。